江稚鱼在窗边呆坐了一会儿,听得窗外声音越发大了,为免她受凉,淡竹本想搀她到榻边坐着,却不想还不待她开口,江稚鱼略略起身抬手,便直接将窗子大推了开。
外间的寒风径直扑入,吹得床边帐幔都飘荡了几下,随之而至的还有星星点点的银白色。
江稚鱼将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伸出掌心便接到了一枚小小的雪花,触之即融。
“淡竹,下雪了。”她沉沉缓缓道出这一句。
淡竹立马接道:“是啊王妃,是初雪,这是好意头。”
接着有六七片飞花落入她掌心时,朝贵急急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也不顾鞋靴底沾着的泥泞雪水,直愣愣冲入内间便急道:“王妃,王爷他……他……”
许是因为这一路太急,嗓子里呛了风,他话都说不顺畅,于是更是急得冒出了汗珠。
瞧他这模样,淡竹的心都连着被提了起来,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朝贵连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里却有了些些颤抖,道:“王爷……王爷走了……”
“奴方才瞧见的,有一支军队护送王爷正往宫门而去,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城楼相送。”
这话说完,淡竹即刻便转过头去瞧江稚鱼的情,心里更是如打鼓般紧张慌乱。
简是之走了,不辞而别。
淡竹实在怕江稚鱼怀着身孕出什么岔子,下意识担忧地唤了一声:“王妃……”
江稚鱼这才从方才一瞬间的怔愣中回过,面上却没显出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望了窗外一眼,随后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拆开后里面是一件厚重的棉衣。
她将棉衣交给朝贵,道:“西境苦寒,也不知他带去的衣服能否御寒,这件棉衣我又多加了几层棉,你此刻去,若是赶得上,便交到他手里,若赶不上……也便算了。”
朝贵鼻子一阵酸楚,也不敢耽搁,迈出殿门拔腿就跑了出去。
淡竹心底也泛出苦涩,她才知晓王妃并非与王爷怄气,这几日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原是时时在担忧王爷,将那本就足够厚重的棉衣补了一遍又一遍。
淡竹实在没忍住,道:“王妃,您要不要去送送……”
“不了。”江稚鱼轻声打断她,转而将那窗子轻轻关上,方才还勉强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此刻又都消散了,四下里又恢复了一片深幽。
“你出去吧,我乏了。”
江稚鱼走回床榻边,又躺了回去,将身子都隐入了黑暗里。
淡竹出去后,殿内又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听得外面有折枝般的噼啪音,许是雪下得更大了。
江稚鱼轻合上眼,便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先皇的猝然离世,先皇后难以逃避的宿命,以及简明之那血淋淋的退场。
那都曾是简是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他们的离去却都是如此的猛烈与猝不及防,叫人每每想起,都当做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灾难。
是以他向来是不善于告别的,江稚鱼深深知道。
“离别”二字于他而言,本身就是罪孽的杀戮。
江稚鱼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日子,景元十一年的十月二十,初雪这一日,是他们夫妻分别的日子。
军队在雪天里一路向西而行,越往西北而去,便越觉冬日的冷冽与残酷,最后到了西境的都城,将简是之交到西境王的手里,他们便连忙返回上京了。
而简是之就好像是一件物品,在往后的年月里,注定要承受仇家非人般的对待。
西境王拓拔长宇的待客之道果真高明,为简是之准备的卧房不过是一间四面漏风的草屋,而他带来的御寒之物,包括临别时朝贵急着送来的那件棉衣,都被西境人当着他的面扯碎了。在这深寒严冬里,他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相依。
论吃食更是不佳,西境的食物本就不比上京精致,好的东西又自然不会流到简是之那里,整整几日下来,他便已瘦削如骨。
身体与物质上的苛待却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简是之是西境的筹码,凭着他,西境才好连年向朝廷索要银钱,是以虽是处处苛待折磨,却并不真的会要他的命,而精上的磋磨,才足以令人窒息发颤。
士兵们饮酒后常以拳脚向他而取乐,赛马时也以先捕到他为头筹,骑射时甚至将他冠上白玉当做靶心,诸如此类的耻大辱,他只得一一忍受。
来年春时,冰雪渐次消融,西境人大多入山捕猎而去,折辱他的时日比以前少了许多,又或许是手段都用尽了,觉得实在无趣了。
他却并不得闲,王宫里饲喂马匹的马奴瞧不上他,人人都盘算着如何欺辱他,便叫他一人赶了十数匹马去喂。
简是之一人去那荒芜之地赶马,也并无人看管他,左右为了大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私自逃跑的。
他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望着澄澈溪水倒映出的影子不由吓了一跳,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好似全然变了个人,从前那个仗剑走马、驰骋京城的小王爷早已不在,如今他一身破败颓然,眉目间却是半点的少年意气都没有了。
而唯一尚能令他认出自己的,是眸底那一片越发坚定的炽烈光亮。
“大梁今日所失种种,来日必要一分不差地拿回来。”这是他临行前对于简昀之的唯一请托。
痛苦之时不迷失,便已足够。
他用溪水洗了脸和双手,顿觉清爽了许多,身上久久未愈的伤痕至少也得以干净些。
“啊——”
突然而起的一道尖锐声响划破了此刻的宁静,接着是连连不断的女声:“救命!救命!!”
简是之立即回眸瞧去,就见不远处有一红色身影急急朝这边跑来,越近些,便瞧清是一约摸十六七岁光景的少女,边跑边大声求救,而她身后,是一匹穷追不舍的野狼。
简是之当下也没来得及想什么,拾起石头旁一根折断的树枝便朝那女子跑来的方向冲了过去,将那女子拦在身后,举起手中断枝,便将锋利木屑的那一头直直插入了野狼一只眼睛里,那野狼随即低嚎一声,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终究却是忍不住痛楚,只得怨怨离开了。
“多谢。”那红衣女子即刻上前来,对他道了谢,接着从上到下打量他。
许是他的服饰与西境不同,那女子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而少女的心思又是丝毫不得遮掩,最后迎着山间烈烈的阳光对他粲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来自大梁的王爷吧。”
简是之没说话,那少女继续自顾自道:“我是西境王唯一的女儿,我叫拓拔昭月,父王说我生来便明媚璀璨,最像那沉夜里唯一的昭昭月明,故而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