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彼此日夜思念,拼死也要见到的人啊。
两人就这般静默着抱了许久,待终于止住了哭,江稚鱼放开他,命淡竹将郡主和小世子带了过来。
本以为是父子相见的喜悦,两个孩子却都藏在江稚鱼的身后不肯上前。
郡主到底是年长一些,只是当初父王离家时她不过刚刚识字的年纪,如今却都该议亲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受,先开了口:“见过父王。”
小世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位姐姐唤作“父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他,母亲常常告诉他父亲是大梁的英雄,而他印象中的英雄都该是威风凛凛、英俊勇猛的,可这人,须发半白、形容枯槁,颓然得竟如野鬼一般,哪里有半点英雄的样子。
江稚鱼轻轻晃了晃世子的小手:“程儿,这是爹爹。”
小世子终究还是上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爹爹”。
而简是之扯了扯唇角,唯有苦笑,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又能怨得了谁。
江稚鱼急急忙忙赶去正阳宫时,冯知棠面前一杯鸩酒已经摆好了。
江稚鱼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先皇走得突然,并未留下旨意说是否要你陪葬,你与他感情深厚,想来他是不舍的……”
江稚鱼极力想劝她,不要饮下那杯毒酒。
冯知棠却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笑着摇了摇头。
“稚儿,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我这一生,唯有在他那里,方得到了全然的、最高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十几年前,我知晓自己不能生育,为他纳了妃,但没人知道,他从未宠幸过她们……他敬我、怜我、爱我,与他做夫妻这十数年,是我此生最最快乐的时光,如今,我又怎舍得他一个人在那阴冷的地方孤自零落?”
她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抬手替江稚鱼拭掉了面上的泪珠,慢慢笑了笑:“稚儿,无需为我伤心,这是我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
话毕,举杯,一饮而尽。
几日后,先皇与先皇后并葬入皇陵。
简是之作为新帝登基后,改了国号为乾,这是新的开始。
夜里他登上了城楼,俯瞰整个上京的景色,只愿往后这里的每一处街市,都平安祥宁。
江稚鱼走到他身侧,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简是之轻轻拉住她的手,哑声道:“芝芝,我好生对你不起。”
两个人的身影都隐在沉夜的黑暗里,瞧不清彼此的表情,也无需去瞧,只静静地,说说话。
十一年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只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说说话。
“成婚之前我想,待到大婚后我便带你迁居江宁,大婚后却又想,等动乱一结束便即刻启程,却不想最后等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战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我却再也走不出这了。”
“芝芝,嫁给我,你可曾有过后悔?”
“从未。”
江稚鱼向着他走近了两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道:“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便是嫁给你,我一直都觉得,我嫁给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简是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道:“芝芝,如今我倒真的坐在了那个我曾经最讨厌的位子上了,我想大抵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了父皇曾与我说的,命数二字。”
“可是啊芝芝,这地方太冷太孤独了,我只怕我一个人,会撑不下去……”
“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又以我的私心将你困住了,我着实是可恨的。”
“不是的,若真说有什么东西将我困住,那也从来不是你的私心,而是我的,真正困住我的,是我的私心。”
是我私心里对你的一世爱慕。
封后大典后的头一件事,是简是之下令废除了殉葬制度。
他曾对江稚鱼许诺过的,从来如此的事情,他偏是要有些是不一样的。
而第二件事,他在京郊亲手为拓拔昭月立了一座墓,里面葬了他凭记忆画下后又命内府连夜赶制出的那件她最爱的红衣。
随之一同入葬的,还有一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
那日他在她墓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饮完最后一口酒后,他道:“小骗子,是你先失了信,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可告诉你了哦,我叫简是之,你最好永永远远记得。”
“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战后急需处理的政务太多,重逢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两人却是没什么时间相见的,简是之整晚整晚地宿在垂拱殿里,睁眼是奏章,闭眼是令旨。
终有一日,他那身体承受不住,旧疾复发,深夜里急召了所有的御医来救治。
当时简是之带兵与西境交战时,曾遭敌方一箭伤及肺部,然伤口处理得及时,箭头又容易拔出,之后涂了几日的药也就无事了。
今朝猝然发作,倒是将人吓坏了。
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御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江稚鱼时,她当即眼前一黑便栽倒了过去。
原是当初射入简是之体内的那枚箭头藏有剧毒,那毒不比寻常毒物,大抵是西境特有,进入人体后不会立即毒发,而是慢慢侵及内里,蚀骨入血,待到漫布全身后才会使人显出症状来。
而简是之身子本就虚弱不堪,这毒发作得也就更快了些。
更要命的是,这毒特,谁都没见过,太医院一众御医们不眠不休翻遍了所有古典医籍,却是找不到半点破解之法。
或者说,此毒根本无解。
得到了最后答案后,简是之只是平静地,仍旧如往常一般在垂拱殿待上一整日,处理那些必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