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冬,贺世伯被魏严授意,要取我爹娘首级。贺世伯本想给我爹娘通风报信,让他们带着我和小妹逃亡别处。我爹娘怕连累贺世伯,也猜到以魏严的手段,必然不会放过我和宁娘,选择了自裁,将那信放入一匣中交与了贺世伯,让他在魏严从我家翻找物件时,把那匣子交与魏严,以此保我和宁娘的性命。”
再说起那段往事,樊长玉嗓子眼止不住地发涩:“我爹娘肯定还知道一些内幕,才会被魏严灭口。而我爹,必然没有背叛过我娘和外祖父!唯一知晓这其中内幕的,可能就是随家人了,可惜长信王夫妇皆已死,只能审审随家那些下人,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旁人不知孟丽华的性情,或许不会把樊长玉的这番说辞当做证据。
朱有常却是同孟丽华情同兄妹,对孟丽华再了解不过,他道:“我信不过旁人,但信得过你娘。她性子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是个刚烈的。”
“当年你外祖父中了调虎离山计,被一队北厥兵偷袭了营地,你娘一弱质女流在营帐里,智杀了两名闯入帐内的北厥兵。后来若不是你爹及时赶到,你娘差点就自抹脖子,也不愿叫北厥兵抓去当人质威胁你外祖父。”
再说起这些往事,朱有常色间难掩落寞。
十七载啊,故人早已长眠于地底,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看向樊长玉:“你说得对,魏祁林若真背叛了老将军,你娘若知情,当第一个手刃他才对。”
樊长玉则因为朱有常方才是话微微失了一瞬。
她记忆中的娘亲一直都是温婉柔和的,甚至连大声呵斥人的时候都少见,朱有常口中的她娘亲,是她从未见过的、却又灿若焰火的另一面。
她微微莞尔,为那样的娘亲感到自豪,又为无论娘亲是何模样,她都再也见不到而伤怀。
朱有常道:“我已听说了随家造反一事,要是随家当真知晓其中内幕,那岂不抓着了魏严的把柄?举旗造反的时候,就该大告天下才是。”
这番话将樊长玉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道:“随家造反后不久,的确就有关于魏严设计了锦州血案的流言传出。”
谢征就是听到了这样的流言,去查当年的事,才被魏严设计险些死在崇州战场上。
樊长玉只觉那些琐碎的线索,似乎都慢慢串联了起来。
朱有常当即就道:“那流言是随家放出去的?”
樊长玉思量了许久,摇头道:“眼下没法确定,只能审完随家的下人再做定断。”
朱有常之前的话其实也点醒了樊长玉,随家若是知晓当年的隐情,又证据确凿,为何不直接大告天下,揭露魏严的罪行。
而是放出一些空口凭说的流言?
再联想俞浅浅当初告诉她的话,樊长玉只能暂且推测出一种可能——随家在当年的锦州之案里,手脚也不干净!
至于魏严为何留随家这个隐患至今,其原有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樊长玉恨不能现在就回去提审被押送上京的随家仆役。
她拜别朱有常后,匆匆出了院门,却只在门外的马车处瞧见了那个断了一腿一臂的中年男子。
对方断了一臂,没法向她抱拳行礼,便只朝她颔首道:“奴谢忠,谢府家将,奉侯爷之命,在此等候将军,送将军回去。”
仅凭“谢府家将”这几字,樊长玉便万不会把他当下人看待,猜到他那一腿一臂应当也是在战场上断的,心中敬意更多了几分。
她也朝着谢忠略一点头,算是致意。
因着谢征不在,她上马车时不免多问了句:“侯爷去了何处?”
谢忠正单手拄拐牵着马缰,听到樊长玉的话,动作一顿,打量樊长玉几许后,稍作沉吟,头一回背着谢征做了僭越之事。
他道:“今天乃夫人忌日,侯爷应当是去了谢氏陵园。”
谢征是秘密回京的,白日里祭拜恐会叫暗中蹲点的人发现,故才专挑暮时过去。
这个答案让樊长玉掀车帘的手一顿——谢征的种种反常之举,都找到答案了。
她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关于谢夫人的一字半句,但听朱有常说了当年被关押的细节和谢夫人的赴死,樊长玉一个局外人都觉得难过,更何况谢征这个为人子的。
他不愿告知自己这事,想来是不愿自己看见他某些时刻脆弱痛苦的模样。
樊长玉抓着厚实车帘绸布的五指不自觉收紧,思索片刻,觉得还是该尊重谢征的决定。
罢了,自己先回进奏院好了。
谢忠似看出了樊长玉的决定,继续道:“血衣骑救走了朱将军,魏严已知晓侯爷现藏身于京中。我怕魏严会借此机会,在谢氏陵园设伏,让侯爷多带些人过去,但侯爷年年前去祭拜,都是只身一人,我又劝不动侯爷……”
樊长玉眸色变了变,唇角微抿,沉默两息后,问谢忠:“您能送我去谢氏陵园吗?”
第34章
暮色四合,从山腰吹来的风里已透着初冬的凉意。
谢氏乃百年钟鸣鼎食之家,族中的陵园也独占了城郊半壁山。
霜白的月光洒在青石板小径上,恍惚下过一场初雪似的。
周遭坟茔林立,在夜里透出几分阴森,却有人踏着月色而来,手上的灯笼在冷风里摇曳,洒下迷滂滂一片昏黄。
行至谢临山夫妇的合葬墓前,那人方才停下脚步,锦靴上的暗金绣纹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忽明忽暗,难以辨清。
边上提着食盒的老仆蹲下去,将食盒打开,把里边的贡品一一端出来,摆在墓前的石台上:“小姐,相爷来看您了,还带了您最喜欢吃的寿意苜蓿糕。”
摆好三样贡品,老仆又拿出火折子和黄白冥纸,点燃后慢慢烧在墓前的炭盆里,絮絮叨叨:
“大厨房里做寿意苜蓿糕的聂厨子,这两年来愈发老眼昏花了,从您出嫁至今,为着他擅做的这一道糕点,相爷便留用了他二十一载,再过两年,他约莫也做不动了,得请辞回家养老去了。”
冥纸燃烧的火光盖过了灯笼的光晕,映出老仆眼底的沧桑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