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人有句俗语:汉人永远越不过乌海。”
姜沃也想起吐蕃朝臣之言,说与薛仁贵听:“是,有此地利,吐蕃觉得大唐是很难威胁到他们的——今吐蕃独在,非汉不贪我之土地,而在于风土疫疠。汉纵有谋夫猛将,亦不能为蕃患矣。”[]
薛仁贵的高原反应消失后,连着那种激烈性子也回来了。当年他在高句丽之战中,敢单人勇猛冲锋,猛到二凤皇帝都特意把他找出来嘉许,自是猛将。此时听吐蕃这话,不能心服:“如今既知缘故,这疫疠瘴气可不是他们的护身符了!”
“既然在高原之地缓行许多兵士能渐渐适应,那便可在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遏吐蕃之野心。”
姜沃看着眼前的薛仁贵,这位大唐名将,一生惨败便在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唐军十万全军覆灭。
自然,一场战败,并不会只有高原反应这一种地缘因素,薛仁贵之败,还有猪队友运辎重不到的人祸。
而这一回,大唐当再无大非川之败。不,若是准备的早,应当能再无大非川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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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薛将军聊了良久的高反与军备,姜沃也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而是去了崔朝处。
崔朝正在整理这一路行来,所记录的吐蕃诸事。
见她进门就起身迎上来道:“你还没睡?”
姜沃拉了他回去坐下:“你继续写就行,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想——看着你感觉脑子转的效率高一点。”
崔朝莞尔,当真回去坐下来,依旧去整理自己所记。
姜沃就托腮看着他,想明日见禄东赞之事。
面对大唐要迎公主回国的诏书,这位吐蕃权臣会有什么反应呢?
只怕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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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上一回见到禄东赞,还是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上。
此时见到他真人,便颇有种画中人跳出来的不真实感。
比起祭堂里的吐蕃朝臣,禄东赞才显出一国之相的水准。让姜沃不由想起与禄东赞打交道最多的江夏王,曾道禄东赞此人‘性情明毅,又雅有节制’。
是有野心也能控制野心的人。
正如此刻,因先赞普松赞干布刚过世,禄东赞忙于扶立幼主把持局面,对于大唐使节便十分客气。
甚至就昨日祭堂事连声称歉,道实没想到,大唐派来的会是一位女使节,连称前去接引的朝臣实在失礼,还好未耽误唐使吊祭。
禄东赞曾代表吐蕃出使大唐,汉语说的便颇为纯熟,完全不需要译语人就能与姜沃等人交流,甚至有时还能引经据典。
言谈间态度也甚佳,丝毫看不出几年后会有什么反心。
而在姜沃提出要迎公主回大唐时,禄东赞则如她所料,没有一口应下来。
当年吐蕃折腾了一番松州之战,才向大唐要来的公主,哪怕赞普病逝,也依旧想留下公主。
他显然也早有准备,从容道:“自先王向先帝求娶大唐公主后,吐蕃深慕华风,曾派使团往大唐去学《诗》《书》。到了长安城后,才发现上国何止诗书华服令人心慕,更有礼仪。”
“我颇知中原礼法——丈夫过世,其妻需三年行服。”
“如今我先王才过世不足年。既如此,不如等公主在吐蕃行服三年后,再派使节将公主送回如何?”
姜沃昨夜已想过许多禄东赞可能会有的回应。
‘拖’字决自然想到过。
但禄东赞突然用起了大唐礼法来拖,倒是让姜沃耳目一新,颇有种‘拿魔法打败魔法’的感觉。
她端正而坐,肃然道:“大相既知大唐礼法,何不知天地君亲师,君于亲前。”
“方才大相提起先帝,倒也令我想到一件旧事。”
“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后,先赞普曾送上一只金鹅为贺。并上书道:‘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2]
禄东赞笑容微敛,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封书还是他代先赞普拟的。
这女官此时提起这事来,无非是提醒他——
吐蕃王对大唐是称臣的!
这还不算完,又听这女使节不紧不慢道:“待当今登基,又擢先赞普西海郡王,先赞普亦受此封,可见君臣和睦。”
姜沃拿出吊祭的感伤来叹道:“可惜先赞普天不假年,吐蕃失一明主,陛下失一贤王重臣。”
“如今新王已继位,大相佐之,不知大相肯承先赞普之言否?”
禄东赞:……
先王刚去,他扶立幼主,这会子怎么能说出不承继先主之言的话来!
何况,眼前这位大唐使节的话,让他想起了他亲眼见过、亲耳听着的大唐。
贞观十五年,他自大唐回来,那之后耳朵里就没停下大唐征服四夷的事迹,真可谓是‘弗率者皆犁其庭而后已’。
他正在沉思,就听沉静的女声并不等他太久,直接继续道:“若大相肯依先赞普之意,还请亦按臣子礼,接天子诏书。”
禄东赞抬头,对上一张带着无可挑剔浅笑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