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肆品咂出点不对劲儿了,忙问道:“那首辅有什么想法?”
宗吉蹙眉:“首辅的意思是,将公主送去鸣芳苑,远离了坤宁宫,想必就不会冲撞了。哎,朕方才静下心想了想,是不是对公主太过分了,她本就不是个聪明人,从前在留芳县时被男人骗,现在又走了老路。之前朕消沉堕落,是阿姐一直陪在朕身边,朕现在却将火气全都迁怒在她身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想必真伤了她的心。等晚些时候,朕想去蒹葭阁瞧瞧她……”
裴肆哪里听得进去皇帝絮叨,他转动着小指上的金环,不禁冷笑,什么天象命数相冲,分明是郭嫣暗中配合万老鬼往出救小春愿。哼,想的倒美。
宗吉见裴肆老半天不吭声,斜眼瞧去,却见裴肆怔怔盯着桌上的参汤,若有所思地笑着。
宗吉忽然想起晌午勤政殿里的事,上下打量了圈裴肆,这家伙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值盛年,虽阉割了,却勉强也算半个男人,而恰好阿姐又很美。
宗吉喝了口茶,不经意问了句:“说起来,你自打去年中旬后,就时常往鸣芳苑和公主府跑。裴肆,你跟朕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公主不敬过。”
裴肆瞬间跪下,忙举起手发誓:“小臣绝不敢对公主生出非分之想,实是那时她和唐慎钰闹别扭,陛下您看小臣有几分凌厉手段,让小臣去帮一帮公主。再就是小臣的对食雾兰原先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小臣有时会去探望她。”
“是么……”宗吉狐疑地打量裴肆,呷了口茶。
阿姐人老实,想来不会没由头地自伤清白,污蔑裴肆。
就在此时,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忽然仰头,“没错陛下,小臣确实是别有用心地接近公主。”
“嗯?”宗吉被茶水呛着了,猛咳嗽了通,用茶盖指向裴肆,“你说什么?”
裴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四下看了圈,凑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原本小臣瞧着唐慎钰既然伏法,而您这么久以来,一直重视珍爱公主这位姐姐,小臣不忍您伤心,原想将事咽进肚子里。可您既问起,那小臣只得对您坦白了。”
“你要说什么。”宗吉见裴肆这家伙煞有介事的,心头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裴肆定定道:“在小臣说之前,想请一个人进宫面圣。”
“谁?”宗吉皱眉问。
裴肆眼里暗生起股兴奋的火苗,“先定远侯周予安的母亲——云夫人。”
……
……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完全被夜吞噬,月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黑云完全遮住,皇宫被凄冷危险的寒风包围。
上头早都吩咐过了,勤政殿外三丈之内不许站人,今夜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这不,黄忠全公公都撵了出去。
殿里很暖和,兽首金炉里点了清远香。
宗吉坐在最上首,他身上披了件大氅,手里拿着那串郭太后生前常用的小叶紫檀佛珠。往下扫了眼,裴肆跪在正前方,而在裴肆跟前,则跪了个一身缟素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唐慎钰的亲姨妈——云夫人。
当年云夫人的美貌,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骤然丧子,遭受了打击,原本乌云似的秀发,竟白了一半。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五十几,那双秋水美眸几乎要哭瞎了,皮肤松弛发黄,法令纹就显得很深。
宗吉淡淡扫了眼云氏,心里盘算着,估计裴肆是想对唐慎钰落井下石,可过来过去就扯周予安的老三篇。
宗吉颇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淡漠地问裴肆:“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肆俯身磕头,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经小臣暗中查明,现在蒹葭阁的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您的姐姐。”
“噗——”
宗吉顿时把茶吐出来了,他冷眼剜向裴肆,“这种话你都敢说?你是不是瞅着朕疏远了公主,又没有立即杀了唐慎钰,怕将来他们再次起势得宠,对你不利,所以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瞎话!”
“小臣不敢!”裴肆从袖中掏出一盒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双手给皇帝呈上去,然后跪好,“之前先定远侯周予安找到小臣,说他被表哥和公主算计的没活路了,想求小臣帮他重新谋个差事。为了说动小臣,周予安告诉了小臣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现在的这位公主是唐慎钰找人易容假扮的,那女子原名春愿,是真公主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放肆!”宗吉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裴肆早知道皇帝会不信,他往前跪爬了两步,“当初去留芳县寻公主的,正是唐慎钰和周予安兄弟俩。周予安早知自己会被算计杀害,所以死前给他母亲留下了遗书,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洗刷冤屈。”
宗吉闻言,立马打开那火漆盒子,去翻里头的遗书。
而此时,云夫人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容秉,吾儿予安生前曾不止一次非常惊慌地说公主要害他,经贱妾数次逼问,他总算说了原因。”
云夫人恨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那唐慎钰父母早亡,年幼时曾在侯府养过一段时间,此子性子阴损狡桀,又贪色无耻,强行奸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老太太气愤不过,将这逆子逐出侯府。自此后,唐慎钰就记恨上了周家,对周家唯一的嫡子周予安开展了数年的谋算打压!”
宗吉显然不太信,在他印象中,周予安才是那个淫邪无耻的,而唐慎钰数次扶这块上不了墙的烂泥,以至于和阿姐起了龃龉。
宗吉将那封遗书扔到桌上,冷冷道:“欺君可是死罪,云氏,你要谨言慎行,”
云夫人立马举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起了毒誓:“若贱妾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报应在贱妾唯一的孙子身上,让我再次骨肉分离,彻底绝后!”
宗吉蹙眉,如今嫣儿有孕,他实在听不得拿小孩子发毒誓,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吧。”
云夫人眼里尽是复仇的兴奋,狞笑了声,“那时唐慎钰和吾儿到留芳县后,立即找到了真公主沈轻霜。唐慎钰事先就探明了沈姑娘为情所累,而跟前更是有个欲杀她而后快的悍妇程冰姿。唐慎钰这贱种,以给沈姑娘请大夫为由,说要暂离开留芳县,让予安守护沈姑娘。其实,唐慎钰买通了欢喜楼的名妓玉兰仙,命那婊.子给吾儿下了药,同时,他暗中知会悍妇程冰姿,说沈姑娘有了身孕,要和她丈夫私奔。程冰姿登时马不停蹄赶了来,捅了沈姑娘几刀,刀刀致命。”
宗吉拳头攥起,云氏说的,与当初唐慎钰和阿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唐慎钰为何要这般算计?若真公主死了,他可一定逃不了干系!”宗吉一针见血道。
云夫人拳头锤着胸口哭,“唐慎钰这贱种,原本就是想让公主受重伤,他好借此勒索予安,这样他就能源源不断从予安这里索要银子。这贱种千算万算,没算到程冰姿竟真杀死了沈姑娘。唐慎钰这奸贼素有急智,运气也好,他有个好友,叫葛春生,在留芳县附近的清鹤县隐居,那人原先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可以通。唐慎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沈姑娘的侍女春愿去了清鹤县,请医替那贱婢易容换脸……”
“胡说八道!”宗吉噌地站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向云夫人,“朕知道你痛恨唐慎钰,可你竟敢污蔑朕的姐姐!”
云夫人见天子龙颜大怒,也有些怕了,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了给孙儿把爵位挣回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再次发誓:“贱妾所说,句句属实。唐慎钰因为假公主,加官进爵,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而吾儿予安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公主是假的,回长安后,他试探了几次,那个叫春愿的丫头果然露出了马脚。
唐慎钰知道此事后,立马展开了报复,他强把予安调去姚州,后又和假公主逼疯予安,制造冤案,将予安打入诏狱。后来他还用褚流绪刚刚诞下的孩儿作为逼迫,命褚氏以探监的名头,杀了予安。唐慎钰这个畜生,又暗中给褚流绪下了虎狼药,使得褚流绪刚生产后就下了大红,登时死在了诏狱。陛下,您一定要为吾儿解除这不白之冤哪!”
宗吉抓起章奏,全砸向云氏,厉声斥道:“好个贼妇,分明是你儿子贪图公主美貌,数次讨好献媚,这才发生了草场那处丑事,你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清楚?周予安生性淫邪无耻,常在勾栏瓦舍里厮混。你当朕是糊涂的,不知道当初是周予安嫉恨唐慎钰,暗中勒杀了褚仲元,这才在数年后遭到了报应,被褚仲元的亲妹妹击杀!?”
“陛下……”云夫人泪眼婆娑,她见皇帝完全不吃她这套说辞,立即拔下发簪,抵在脖子上,“贱妾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
宗吉怒不可遏:“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贼妇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