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安想,如果何似飞想要带着陈竹留在木沧县启蒙读书的话,就得重新租个宅院。一直住在客栈不仅花费大,还不大自在。
可宅院哪是那么好租的?
他们这宅院还是陈夫子的管家陈积山给租下的。
似飞在县城无亲无故,他哪儿来的路数去租下宅院?再说,主人家一看他十二岁的年纪,也不会租给他啊。
高成安想了想,说:“宅院实在不好租,一直住在客栈那真是花钱如流水。实在不行我去找陈大哥谈,保你留在小院。陈竹那边好安排,如果你确定要留在县城,可以将陈竹送去上河村,对你爷奶来说也算有个伴儿。再说读书一事,我今早瞧见了你的字,所有字皆已成形,足以看出你天分很高。只是……你这字大小不一,笔墨薄厚不均,一看就是没有先生教的。读书一途,自己的勤奋很重要,但师者更加重要,若你要在县城启蒙念书,首先得找夫子,夫子真的太难找了——”
“多谢表哥提点,”何似飞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斟酌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找启蒙夫子一事,暂不劳表哥费心。如表哥所言,我一人留在县城启蒙的话,难关重重。我回去客栈好好想几日,实在不行就回牧高镇拜师启蒙,倒也方便不少。”
何似飞话语中隐去了自己报名参加县学考教的事情和留陈竹在身边的安排,其他皆是真心打算。
如果不能拜师余老,他留在县城意义不大。毕竟单单只是找启蒙先生的话,牧高镇也有几位秀才招收学生的。即便县城的秀才因为见多识广,可能能教的更好一些,可这对于何似飞来说,机会成本太高了。
——他所剩五十多两银子,带着陈竹留在县城里活一两月可以,再久就捉襟见肘了。再说,木雕虽然价高,却也分时节买卖,这玩意儿完全就是卖一个‘物以稀为贵’,如果大批量生产,即便雕刻的再精美,价格也不会太高。赵麦掌柜之前也告诉过他,想要卖个好价格就得抓紧时机,不然还要再等一年。可见赵掌柜也深谙做买卖的精髓,不会让木沧县市场上流出太多的镂空木雕。
但要是能成功拜师余老,再大的困难何似飞也愿意去攻破。
一切,就等四日之后了。
陈云尚那边何似飞并未去打招呼,他这个人虽然是利益至上,从不与‘潜在的合作伙伴’撕破脸皮,但说实在的,陈云尚的喜好与何似飞相差太远,当不起‘潜在的合作伙伴’这个称呼。
陈竹在客栈里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转圈,等何似飞回来。见他完好无损进屋来,陈竹一颗心才放下。
何似飞莞尔:“放心,没见陈云尚,只见着了表哥,跟他说了下情况。”
陈竹自打昨天,已经把道谢、感激的话说了不下百遍,还是何似飞给他下命令让他最近别再说谢,这会儿才不得不控制住自己。
陈竹拿起自己做的布鞋,说:“刚缝好的,似飞,你……试试大小?”
不得不说,陈竹是真的手很巧,这双鞋不是何似飞想象中的‘白底黑面的老北京布鞋’,这双布鞋的样式更像是他曾经见过的手工缝制皮鞋,脚趾上一圈做了‘挑高’,再与脚面布料缝合在一起,针脚整齐,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陈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书生们都穿这种,唤做‘履’。第一回做,特别慢,没赶上你去县学参加考教。”
“无妨,多谢阿竹哥。”何似飞诚恳道。
见何似飞收下,陈竹眼睛发亮,“你喜欢就好。我这儿最近布料不多,再给你缝几个香囊,初九城南有集市,我再去买些布匹给你裁一身衣裳。”
如同陈竹不曾拒绝何似飞送他的东西,何似飞也不会谢绝陈竹的好意,“嗯”了一声答应了。
翌日清早,何似飞是给陈竹了二两银子,说:“咱们俩的开销暂从这里出。”
语调沉静,让陈竹下意识不敢摇头拒绝。
吃早饭时,陈竹提起另一件事:“似飞,你觉得自己考教通过的几率……大吗?”
何似飞目光从豆浆上移开,初晨的光穿过院内槐树枝桠,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碎光落在何似飞脸上,其中一点泛金的亮光不偏不倚点在何似飞眼瞳里,照得少年人眸光璀璨。
“挺大的吧,对于动机信,我有几分自信。”
陈竹愣了愣:“动机信?”
何似飞给他解释:“就是写自己为什么想拜师。”
何似飞没有千篇一律的写‘拜师、考中科举、当个好官、造福百姓’——他读过余明函的诗集,知晓余明函早年意气风发时的狂傲;也从赵麦掌柜口中得知过余明函的生平,知道他中年至老年的隐忍;更知道余明函在大殿上抹了天子颜面,可见他隐忍的外表下,内心那种‘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傲气不曾减少一分。
对朝堂政见不一致、余明函为何遭到贬斥的部分何似飞不清楚,便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再说,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果对朝堂政事夸夸其谈,未免太过浮夸。
因此,何似飞在‘动机信’中恰到好处的表现了自己的理想——位极人臣。
不管是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他总要当一个。
何似飞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正好与余明函对弟子的所求所想完全吻合。
又过了两日,巳时。
县衙门口的告示牌两边各站一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等着放榜的百姓从衙役面前排队到大街上,不管家里是否有孩童参加此次考教,他们都想看个热闹。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敲响铜锣,“锵啷”一声,震得离得近的百姓耳膜震颤,眼前发晕。
就在这一刻,两边把守的衙役倏然撤下挂在告示牌伤的红绸!
随着红绸缓缓落地,百姓们一个个激动的眼眶发红,拼命想去看那能被县学录取的二十一位蒙童到底是何来历!
就在此时,客栈里,何似飞落下最后一刀,他对着光打量着自己最新的作品,确认没有丝毫差错。
随后,他用帕子轻轻擦拭木屑,将其掸干净。
陈竹则没何似飞这么能沉得住气,他们这间房子不临街,他都能听到外面热闹的欢呼声,可以想像县城的百姓们有多激动。
——那可是县学有史以来第一次收蒙童!
陈竹甚至听到他们这家客栈院子里有人议论:“根本挤不进去,稍后再去看吧,也不知道哪家小娃娃能有这个荣幸,能小小年纪就去县学念书,那以后考中秀才、再考举人,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嘛!”
“可不是,只可惜县学教谕有限,只招收二十蒙童,这恐怕比童生考试还难吧?”
“应该了,我当年考童生就没怎么费力,只可惜怎么都考不过院试,哎,现在只能看我家儿子能不能入选了。”
陈竹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依然在不紧不慢的掸木屑。
少年眉目低敛,全贯注的看着手中木雕,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