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人是兰时,刀剑都未出鞘,只是不许她进去。
“太子殿下对太傅,也算是尽心了。”兰时也并不想进去,隔着牢门与文太傅对视。
文太傅自觉已经做了自己应做的事,待在此处,颇为坦然,未着囚服,一袭青衣,怜他年迈,太子殿下还给她拢了火。
他从未见过仔细瞧过兰时,今日这一见,竟是如此明艳英气的小娘子。
眸中无鄙薄与计较,是个大方得体的孩子,怪不得执玉愿为她取消甄选。
“没想到,第一个走进这牢里来的,竟然是应远在北境的姜家娘子。”
只可惜他这牢室简陋,无甚可招待的。
倒是兰时,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子,“胡麻饼和一竹筒鸡汤,分量不多,给太傅尝尝。”
兰时将那两样东西从布兜里拿出来,依次递进去,“晚辈曾听杜太傅说过一些他早年间的旧事,太傅可尝尝味道对不对。”
这两样东西,是苏尚书的夫人也便是苏姐姐的祖母最擅长做的,杜太傅提起来时满目怀念,不知文太傅吃到嘴里究竟是何滋味。
才一进门便点到这里,还真是个锋利的姑娘家。
他都要差点忘了,眼前这小娘子与执玉,都由杜太傅开蒙,又一同受教于他。
认真论起来,执玉与姜家十四娘子,还有师出同门这一层关系在。
还真是斩不断的缘分。
文太傅看她如同看外孙媳,加之一切早同太子交代过,如今也坦然。
老一辈儒生,饮食起居坐卧都被太学给框得有礼有度,兰时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感叹,文太傅这风姿,是比她家里几个没入过太学的好上太多。
“还当真是从前那滋味,寻来不易吧。”这胡饼一口咬下,文太傅也不免感伤,竟真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一时也有些缅怀之色。
兰时挑眉,可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兰时静候了他半刻,容他吃饼喝汤,掐着时辰开口,“太傅如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有些事想请教,想来太傅会不吝赐教吧?”
“在太傅为保全戕害忠烈后的这些年,太傅可曾有过片刻悔意?你吃着这饼,淌进心里的,是血吗?”
此句一出,连飞羽卫都恨不得自己是聋的。
燃着的木炭爆出噼啪一声。
气氛冷下来,文太傅撑着没在兰时面前失态。
“太傅可别同我说什么来世偿还的话来,也莫说如今这般,是在自苦谢罪,我可听不得这套伪君子的辩词。”
兰时戳起人痛处来,又快又狠,文太傅连辩都辩不得,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让人根本无从辩解。
“那套说辞,太傅还是留着说给自己的门生听吧,毕竟,他们不是已经为着太傅这满手鲜血的罪人讨伐过一次了?”
除却对着突厥蛮子,兰时也甚少这般疾言厉色,哪怕是对着仇人后辈吴钩,也不曾有过。
“太傅是觉得,自己将从前往事一并担了,便能赎罪了?还是觉得将自己做磨刀石磨太子殿下手中那柄未开刃的宝刀便不亏欠,居功至伟了?”
文太傅的确是这两重用意,但如今被兰时点出来,反倒成了他别有用心的算计。
“前一重是否出自本心,唯有太傅自己知道,但我亦可告诉太傅,赎罪,得同被害的那一家,受到同样的对待才算用了心了。后一重,您这一块磨刀石,磨出了双刃,不仅让太子殿下斩向了朝堂更斩向了自己,你让殿下拿你,做公正严明不偏私的储君,可同时,你也让他成了受人非议的孤家寡人。”
现在活着的人里,不论在朝还是在野,终究还是受过文太傅恩惠的人更多些,苏尚书含冤惨死这许多年,而在这许多年里,文太傅辞官治学,桃李满天下,若是将来陛下诏喻发下去,陈清来龙去脉。
兰时都可以想象究竟会多少人上表请求轻判。
文家,看似动摇根基,可却又好像并不曾失去什么。
文太傅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兰时根本不关心,她只想,让整件事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去走。
文太傅看向兰时,眼底有兰时看不懂的深意。
文太傅心底忍不住赞一句,“好个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原来是为执玉撑腰来了。”
“太傅可能在这里头关久了,还不知道,太子与陛下都未曾对外说起拿太傅下狱的因由。”
文太傅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枷来到门边与兰时确认。
兰时也如他所愿,“您没听错,太子殿下一人担起了擅拿太傅的所有非议。”
兰时轻嗤一声,“一切都如太傅所料,他快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兰时自怀中掏出刻着竹叶纹的半枚断箭,递给文太傅,“此物,太傅不陌生吧。”
当时情况混乱,兰时又受伤,根本无暇顾忌,这是北境军中人寻得做证物的,他们将此类物品收拢起来呈给了十三哥,十三哥临出门时,给了她半截。
“这便是太傅执意保下来的文家后辈,好一招斩草除根,他们埋伏在太子殿下出城的必经之地上,带着箭头四棱,挫开皮肉便是血肉模糊的箭,铁了心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若不是此番正好遇上她,那太子只能看着这箭上的竹叶含恨而终。
“这一切,是太傅想看到的?行刺储君,等同谋逆,仅凭这一条,太傅辛苦给挣出来的一条退路可就全断送了,文家清白家声,也将不复存在。更别说你府竟还私自豢养死士在家,与数年前的种种,这林林总总加起来,足够屠三族了。”
文太傅摸索着他亲手定下的家徽,这才惊觉事情已经一早超出了他的控制,不是他一厢情愿便能将此事平息的时候了。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小丫头有备而来,肯定不单只为诛他的心,骂他几句才过来的吧。
牢狱外窗,透进来一丝光亮,没有暖意地将文太傅圈起来来,本就鹤发的文太傅,看上去又苍老了数十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