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处,不过离了大都一百多里。
他想起折子里官员上奏的繁华太平,哭着喊着说为国为民心力交瘁,巴巴进献上去的珍宝玉器,他忽然就从心底升腾出股暴躁,被愚弄的愤怒在眼前凄惨荒凉的景象里熊熊燃起,又被路边苍白空洞的眼看得无地自容。
一年前,梁烨离开大都时跟他走得也许是同一条路,又或许他不死心地又走了许多条路,看到的景象却都相差无几,于是哪怕走到南赵最南边的四方城,他还是选择了回头。
逍遥成仙很好,却不是他能走的路。
王滇紧紧攥着缰绳,被周遭的冷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拼凑出梁烨的前半生,傀儡般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疯癫乖张地要实施报复,算计着要让整个大梁给自己陪葬,却又被师父说服,兴味索然地放过仇人,潇洒离开。
然后,被禁锢在繁华奢靡里的帝王踏出大都,妄图追寻自由的第一步,就被这满目的泥泞缠住了手脚,千疮百孔的大梁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膀和脊背上,从此再也动弹不得。
轻描淡写藏在疯癫之下的,是灌多少白玉汤都泯灭不了的东西。
王滇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然而他咬着牙良久,最终也只是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骏马自街道飞驰而过,掀起了满地寒凉的风。
两天后,丹阳郡与去吴南郡交界,青松城。
“你得睡一觉。”权宁攥住了他的缰绳,色肃然道:“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三天的路,还没被抓住你就被自己熬死了。”
王滇眼睛干涩疲惫,然而经却异常兴奋,他有些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衣摆袖口的灰尘,“我不累。”
“马累了。”权宁额头青筋直跳,“我花了大价钱千辛万苦从楼烦带回来的汗血宝马,你给我骑废了我就废了你。”
王滇松开缰绳复又攥紧,哑声道:“梁烨不会休息。”
“他追上来我也有法子让他找不到你。”权宁拽住他的袖子直接将人薅了下来。
王滇眼前一黑,待脚落了地困乏才铺天盖地涌上来,汹涌地将他湮没。
尽管如此,进到客栈之后,他还是同小二要了桶热水洗澡。
号称整个青松城最豪华的客栈连地龙都烧不起,破旧的床和被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王滇擦着头发纠结了两秒,最后还是和衣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头一沾到枕头,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无着无落的疲惫,他闭上眼睛许久,又痛苦地睁开了眼睛,伸手摩挲着袖袋里杂七杂八的零碎,不经意间就摸到了那块细软的红盖头。
而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烨……各种各样的梁烨。
黑暗中他深吸了口气,企图扼杀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于是他在黑暗中、在脑海里,凭空又将梁烨糟蹋了个彻底,欲望的沟壑勉强被填了一星半点,困意才汹涌袭来。
而在王滇脑海中被摆弄成各种不堪姿势的人,策马停在了青松城的门口。
一身黑色劲装骑在马上的男子情冷肃地盯着紧闭的城门,缓缓地扯起了个危险的笑容。
“主子,进城吗?”充恒骑着马停在他身后,眼下青黑一片,“王滇应该就在里面。”
“让人守住各方城门。”梁烨眯起眼睛,“朕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王滇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梦里梁烨都不会让他安生,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满是枯骨看不见尽头的泥泞道路上,阴森又冷漠地盯着他,攥着短箭往自己的心口上猛地扎去。
他在梦里嘶吼出声,却被滚烫的血溅了满脸。
王滇被权宁捂住嘴的时候,眼底血色未褪,饶是权宁杀人无数,也被他眼中的煞气惊了一下,心想这得是多大的恨把人逼成这样。
“你弟弟追来了。”权宁低声道。
王滇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周身气势依旧骇人。
“梁烨。”权宁指了指客栈窗户外面。
王滇像是猛地喘上来了口气,三魂七魄沉甸甸地落在了身体里,他拍开权宁的手,下意识去看窗户,几乎是同时,他体内的蛊虫便毫无预兆地发作,疼得险些喊出声来。
权宁死死捂住他的嘴,从瓶子里倒出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低声道:“半刻钟见效。”
王滇脸色煞白地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就被扣上了个古怪的面具,然而他疼得满头是汗,那面具滑了两下径直掉在了他怀里,他便同面具上那狰狞的眼睛对上,险些吐出来。
权宁抓起面具,拿了块布巾快速地往他头上一擦,干脆利落地将那张丑陋的面具扣在了他脸上,很快面具几乎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扯都扯不掉。
王滇疼得嘴唇都在抖,他还道梁烨为何不动蛊虫,合着这厮只是觉得不到时候。
空旷无人的城道上,梁烨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手腕上的蛊虫游走到了小臂,在它蹿过小臂后又硬生生将虫子逼了回来,停在了小臂靠上的位置。
疼死了就没意思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数不清的暗卫自他身后飞身而出,像是滴入了水中的墨色,以他为中心缓缓地在青松城之内扩散而开,织成了密密麻麻满是杀机的网。
梁烨慢条斯理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抬脚踩在了青松城泥泞的路面上,丝毫不在意靴子衣摆被溅满了泥,躁动不安的蛊虫的在他小臂间来回游走,他色坦然地负手走在夜色中,朝向毫无偏差正对王滇所在的客栈。
皮肤下的蛊虫忽然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用了什么手段强行压制,梁烨停在了客栈门口,色不虞地抬头看向客栈二楼的某处窗户,操控着蛊虫猛地冲向了肩膀蛰伏在了后颈。
王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疼得喊出声,有那么个瞬间他眼前一片空茫的白,耳朵嗡嗡作响,他粗喘着气缓过,模糊间只看见权宁凝重的色,紧接着就被喂了一把药丸,耳朵才堪堪听见声音。
“你确定梁烨不会要你命?”权宁伸手抹掉他耳朵流出来的血,“你信谁不好非信个疯子。”
王滇咧嘴一笑。
蛊虫回到了手腕处,梁烨满目煞气,手中柳叶刀飞出,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瞬间四分五裂。
第0章 接单
房间里空空荡荡, 只剩满地断裂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