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消息辗转滞涩,驻南非大使馆筹备撤侨,媒体团正式进入临行状态,总台经过多个部门严格审核之后的最终名单也下达,北城电视台四人,最后一个是姜时念。
因为她本身已经出类拔萃,英语够好,采访主持经验丰富,成绩卓越,前期培训中表现太过扎眼,理论知识丰富,走过的外景多,当地本土语言掌握最快,缺点是身体素质不高,容易生病,没有战地历程,怀揣私事。
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生来就穿行过危险,也不是带着私事,就其心不纯,在职业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人。
一个人狂烈的七情六欲,才能无畏征战,一如她翻山越岭要去见的那人。
目前塞提亚全面封锁,任你权势再高,在外面也难以再渗入,唯一的渠道,除了军方,就是大使馆会派人同行保护的官媒团队。
名单和出行的事瞒不住沈家,也瞒不住宋文晋和俞楠。
沈家要阻止轻而易举,但姜时念连夜去见沈济川,出来的时候,沈济川眼底殷红,握着拐杖一言不发,只吩咐尽一切能力派人随行,全程不惜所有,为沈家女主人保驾护航。
宋文晋在物理学领域地位超然,有他自己不能撼动的权利和渠道,他阻止不了,他看过那副画面以后,就明白什么都没用了,哪怕真的结局已经注定,他的女儿也不可能待在家里,等一个不知道多久回来的人,或者一副残缺沉眠的身骨。
宋教授第一次使用自己拥有的特权,在出行通关上一路打通,铺垫她每个所到之处,同时收拾行装,跟妻子一起前往。
姜时念激烈抗议的时候,宋文晋说:“我跟你妈妈,就到约翰内斯堡,绝不往前再进一步,我们在最近的地方等你,等你们,我一生没有作恶,我不信我的家人会再颠沛流离。”
等到第七天,她的爱人像泯灭于这个空茫世界。
第八天一早,姜时念盘起长发,素面朝天,理智做好万全筹备,戴上胸牌,跟北城电视台三个年轻同事一起,和总台大部队二十几人汇合,在北城国际机场登机。
团队里超过半数,都是第一次踏上这种行程的新人。
经验不是生来就有,谁也不会骨子里就该去冒险,大家站在媒体人的位置上,都不过一副简单身躯,为了带回报道,去亲眼记录真正的残酷世界,去触摸去见证,和平安泰背后,有多少悲天怆地和流离失所。
也要把真实带给所有人看,危机中的大使馆,怎样不遗余力护着国民脱离苦难。
姜时念随团队中途转机,再直抵约翰内斯堡,转机途中,她打开手机燃着最后一簇期望时,余光里蓦地一闪,有个身影在人海中快速经过。
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
……商瑞?
还是她眼花。
姜时念皱眉看了一圈,没找到,她抿唇沉默少许,立即给留守北城稳固集团的许然打电话报备这个情况,让他掌握的人以防再微小的额外麻烦。
挂电话前,许然已经极度紧张,带出哽咽:“嫂子,你还好吗?”
“我很好,”姜时念说,“担架上那个人,不可能是他,他答应我很快回来,说好以后去哪都要我陪,我这次过来,只是一个合格媒体人的身份,我想更好,无所畏惧,让他也有一点骄傲。”
姜时念清晨随团到达约翰内斯堡,武.装冲突最早从这里爆发,但战火已经转移,目前安全,一座应有尽有的城市,在车疾驰而过时,也擦不掉尚未愈合的创伤痕迹,难以想象此刻塞提亚,是什么人间炼狱。
不适应的气候,整个空气窒闷燥热,目之所及都是隔世一般的陌生,带着当地口音的语言,与自身大相径庭的装束,都在把气氛极致抽紧,一举抛入无数人的生死存亡间。
姜时念在约翰内斯堡与父母告别,宋文晋和俞楠谁都没有哭,看熹微晨光里,女儿换上当地衣袍,跟国内最专业的媒体团队一起,是他们中重要一员。
她剥掉那些脆弱的柔软的,她挡住过于艳丽的脸颊,只露出一双类似于沈延非的,不可见底的眼睛。
是谁挣破最后的一层薄膜。
是谁在这些天里脱胎换骨。
谁如所爱一样,点燃自己年轻生命,去灼烧去投身,无论如何要抓一只手,找一个人,无所谓他身在何处,可以抛开从前的躯壳,从昂贵旗袍翡翠,换成一身土色尘埃。
她从两三岁跌撞走路,摇身一变成为此刻无所畏惧的大人,好像只用几分钟,好像只用一个碎裂满了她整个人生的沈延非。
生死又能如何,反正能一起面对。
有一小部分成员留在约翰内斯堡驻守接应,其余十几名媒体团在册成员,在驻南非大使馆的带领,和当地政府军的护送下,一路穿过热浪烟尘,顶着当空烈日,从单独开辟的渠道进入塞提亚城市边缘。
透过车窗,外面残垣断壁,空气里还有散不开的刺鼻硫磺气味,街区大片损毁,处处都能见到新鲜血迹,不远处还能瞥到烟气升腾,或远或近的枪击声。
这是与现实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天地。
活在新闻里,电视剧里,短视频里,每一年每一个月都在发生,却在这一刻,真实撞进这些生于平安,长于康泰的黑发年轻人眼中。
目前塞提亚信号中断,电力系统大片损毁,很多人居无定所,不知明天能不能活命,区域内的国内企业都已停摆,华人被有组织地聚集在同一地点,准备交通安排好后,最迟后天就由大使馆护航,全员撤离。
车上有一名大使馆接待员,姜时念一路上手狠狠抓着座椅,等能够让自己开口说话了,一出声,才知道颤得多厉害:“您见过十几天前到这里的国人吗,姓沈。”
“铂君沈董,是吗?”对方立刻点头,眼中流出仰慕和无奈,“他抵达的时候,有幸跟上级一起碰面,他是我见过最游刃有余的人,大概也是最可怕的人,很优雅,但言谈举止的决绝,超过那些常年浸淫战场的雇佣军。”
他摇摇头:“就一面,他很快带人进了塞提亚,听说铂君钻矿被仇家破坏,具体不清楚,我这个级别问不到,后来他们断联,我们派人进去也不容易,机会很少,没有找到,前几天那场大爆炸,我听说……沈董人在里面。”
姜时念额头抵在前排椅背上,咽喉像是被摁断,她手指往掌心里扣着,扣出湿意,才喘过一口气。
在里面而已。
什么都代表不了。
他一定好好的,他不可能让自己有事。
只是从看到那个视频起,始终封闭起来,强制着不允许波动的心,越往塞提亚深入,听到越多他的消息,姜时念越要承载不了。
她咬自己,停止发颤,清醒镇定下来,紧跟团队脚步,一起去塞提亚内部提前安排的落脚点,就在华人聚集区的附近,相对安全。
那根绳索在她脑中抽着,紧绷着,一指一指牵拉,不肯丝毫放手。
当天收整行装完还没到午后,姜时念立即跟分配的组员一起,深入等待撤离的华人中间了解记录,现场虽然乱,但那么多人情绪都稳定,因为相信大使馆,拍摄也进行得顺畅。
其中有人咳着说:“那天爆炸,我还没到这儿,在附近,死太多人了,也有国人,我看见一个特扎眼的男人,以为明星,还叫人一起看,没等瞧清楚,整片区域都差点炸光了,在现场的估计幸存不了,遇难者尸体都在政府会议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处理的。”
姜时念当天晚上跟同事们一起用睡袋,深夜里听远处轰隆声,手臂挡着脸,咬死了不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