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忍不住挥了挥手,梁元敬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啊?
阿宝蹙着眉,终究还是敌不过无聊,起身去看梁元敬的画。
他是画在三丈来长的丝绢上的,至于画的内容,赫然就是眼前的景象了。有汴河上的货船、有两岸的酒家、有挑担的货郎、也有靠在榆树下休憩的闲汉,就连船上降桅杆的伙计都画得生动传,就像把眼前的风景照搬到了绢纸上一样。
阿宝啧啧赞叹。
虽然她与梁元敬不对付,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人画技确实出入化。相传他幼年便于丹青一道展现出极强的兴趣,时常废寝忘食地作画,为了尽可能地画出事物原本真实的形态,经常外出写生,对着那些山野竹林、沙渚野鸥,一发呆便是好几个时辰,期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个痴儿,他“画痴”的名声由此传遍了十里八乡。
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夫,到十五岁时,梁元敬果然名满天下。
他的画深受达官贵人们追捧,甚至一画千金难求,山水花卉,竹木翎毛,车船舟马,佛道壁画,他无一不精,但若要数他最擅长的,应当还是人物工笔画。
梁元敬很会画人像,尤其是美人,他笔下的美人或坐或立,或老或少,或含嗔薄怒,或回眸一笑、或垂首拭泪、或蹙眉含愁,总是各有各的风情。
倘若他不是画美人画得这么好,想必当初也轮不到他来给她画像了,也就不会有她被前朝后宫耻笑的事。
想起往日仇怨,阿宝又是一阵气闷,不仅没了继续看梁元敬作画的兴致,反而越看越气,便将视线转至别处。
忽见前方一阵骚动,一列环佩刀、执水火棍的开封府衙役们播土扬尘地过来,在篱墙上张贴了一则布告,随后又前往下一处了。
四周百姓们上前去看,很快围成了一个半圆,议论纷纷。
看这架势,应当是朝中发生了某件大事。
阿宝琢磨着,最大的一件事估计就是她的死讯了,不过她死前便已被废,这些时日以来,也没听见报丧的钟声,想必她的死一定被当成了一桩宫闱秘事,被低调处理了。
阿宝倒没有什么大的感受,人死如灯灭,她现在最大的烦恼是如何摆脱梁元敬,而不是她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
不过她还是想去看看,布告上写的什么,总不会是赵從殡天了吧。
阿宝起身去凑热闹,不过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走不过去,太远了,她伸长了脖子去看,也依然看不清布告上写的是什么。
没办法,只能折返去找梁元敬,然而刚一回头,她人就愣住了。
梁元敬不见了!
阿宝心脏狂跳,不知为何,一阵巨大的慌张感袭来,她站在原地打转,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忽然目光一定,看见对面书肆里一个高大身影。
梁元敬托着一碇歙州砚,垂眼认真端详着,耳边听着掌柜的介绍。
“喂!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都不叫我!”
阿宝怒气汹汹地冲进来,明知他听不见,还是气得大喊,对着空气打了一套乱拳,又作龇牙咧嘴凶恶状。
梁元敬看着墨砚,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
阿宝撒完了气,注意力又被木架上的书勾走,目光滑过某处时,忽然激动得直嚷:“这里居然有话本子!梁元敬,你买几本回去罢!你家里那些书,不是山川形胜,就是地理游记,无聊死了!”
梁元敬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阿宝留连在书架前,目光写满了渴望和怀念。
从前还在宫中做皇后时,赵從每日要上朝、要批劄子、要听经筵、要与宰执大臣们共商国是,压根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就算偶尔挤出一点工夫,也要和后宫里其他女人分,贵妃那里去一趟,美人那里走一趟,真正分到她这个皇后手里的,也许只有寥寥几个夜晚而已。
禁庭时光漫长又无聊,阿宝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做,看话本便是她的消遣之一,每当市面上刊印了新的话本,她手底下的小黄门总会第一时间搜罗来给她。
那便是她在禁中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光罢,只可惜后来被御史台的谏官们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从她的出身,说到她的德行操守,说她“喜馋言,致使小人环伺”,又说她“性轻佻,不堪为中宫之主”。
赵從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廷诤,最终心力交瘁,下令将阿宝所有的话本焚毁,还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换了,那些给她搜罗话本的内侍首当其冲,被打了几杖,撵出东京城。
因为这件事,阿宝与他冷战了三个多月。
现在想来,她与赵從似乎总是在争吵,要么便是冷战,即使和好了,很快又会陷入下一个循环,阿宝吐出一口郁气,摇摇脑袋,想将那些前尘往事都甩出去。
背后却有人在谈论方才的布告。
书肆掌柜之前忙着做生意,只见一队开封府衙役经过,却不知是去做什么的,便向客人们打听。
客人告诉他:“是来贴黄榜的。”
掌柜的问:“你们看了么,上面写的什么?”
“看了,”一个码头伙计打扮的人喜气洋洋地说,“天大的大喜事儿!官家立后了!今日发黄榜广天下而告之,邸报也发下去了,很快各州县就能知道。”
“哦?立的后宫哪一位娘子?”
“还能是哪位?”伙计怫然不悦地瞪他一眼,“当然是薛贵妃薛娘子了!”
阿宝长睫一颤。
薛蘅啊,她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个位置。
“知道么,你很可怜。”
临死那天,她说的最后那句话还在阿宝耳畔回荡。
是啊,失败者总归是可怜的。
成王败寇,理应如此。
身后的讨论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