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入画的主体也大多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亦或是超逸脱俗的山间隐士。
像梁元敬这般直接将民间百姓引入画中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只能说不多,难怪阿宝平日里看他在画院都是独来独往,跟同僚少有交际,想必在其他人眼里,他这是孤高自许,行的离经叛道之举。
阿宝有一回问他,为什么他的画与别人的不一样。
梁元敬便反问她:“别人的画是怎样的?”
阿宝对画并没有什么深的造诣,费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他们画的都是大官、贵妇人,或是弹古琴、摇羽扇的老头儿?旁边还要有几个童子伺候。”
梁元敬听了,微微一笑:“他们自有别的人画,我不画这些。”
“那你画什么?”
彼时他们正在虹桥上写生,桥下汴河船只来往,一轮货运船正要通过桥洞,船工们便爬上船顶,将桅杆降下,还有六名力伕站在船尾摇橹,几名穿短打的伙计在桥上喊着号子,将缆绳系在船上迫使它转向。
梁元敬看着这一幕,轻声说:“画红尘中人。”
阿宝坐在桥栏上,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不免嗤之以鼻:“不过是一群下等贱民而已。”
梁元敬盯着她,没有说话。
阿宝被他的眼弄得十分恼火,愤恨道:“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贱籍出身?哼,贱籍又如何,我运气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会投胎的大老爷,一托生便生在贵人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
出身是阿宝心中永恒的痛。
虽然起初她并不以此为耻,在扬州时,她卖艺不卖身,靠本事养活自己,就连知州大人为请她去府上弹一曲琵琶,也要好言好语地捧着她。
熟料进到这东京城后,她的歌女身份却受到一而再三的抨击,明明这些攻讦她的人里,就有不少就蓄妓成风。
阿宝被这些人常年骂着,心态也逐渐扭曲,一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另一方面却又容忍不了别人拿她的出身说事。
正印证了那句话,极度自负的同时,也极度自卑。
梁元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宝哼一声,目光掠过河面。
梁元敬清淡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我只是想,若这幅画能流传下去,千年以后的人就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了。”
阿宝心想你倒会做梦,还想自己的画流传千年,别说能不能传下去,就算能传,指不定都腐朽零落成什么样了。
她正预备讥嘲他一句,然而回首看清梁元敬的色时,却莫名其妙地闭了嘴。
不知为何,一旦谈到画时,梁元敬身上仿佛有股气质在,不容人侵犯。
阿宝将原本的话咽回去,说:“哦,那你怎么还没画完?”
同一幅画,她看他画了有一阵时日了。
梁元敬刚用炭笔起完稿,正要往上勾勒线条,闻言微笑道:“我想将整个汴京城画下来。”
阿宝一噎,心想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忍不住问:“你画多久了?”
“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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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元敬外出写生时,阿宝虽被拘在他周围不能乱跑,但好歹可以看看风景,看看人,不至于太无聊。
但他上次被烫伤手后,便不能再画画了,还得了官家恩典,嘱咐他在家好好养伤,不必去画院上值,甚至打发内侍送来了御药局特制的清凉药膏。
成日被关在院子里不能出去,阿宝闲得长草,梁家又不大,她进进出出地很快就转完了,连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结了多少颗枣子都数清楚了。
因为无聊,她便去折腾梁元敬,先是缠着梁元敬买了几本话本子给她,看腻之后,又吵着闹着要出门。
“出去!出去!再不出门去我要憋疯了!”
阿宝躺在书案上打滚,这些天梁元敬在整理画册,上面摆了不少字画。
梁元敬见赶不走她,便拿了刻刀和一方鸡血石印出来,开始刻印章。
阿宝苦口婆心道:“梁大人,你不出门写生的吗?不是立志要画遍整个东京城?再这样下去,你要等到猴年马月才画完啊?”
梁元敬道:“我的手还没好。”
“骗鬼呢?”阿宝怒目圆睁,“你都能拿刀刻石头了,还能拿不动笔?”
梁元敬刻着石,嘴角上翘。
阿宝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是骗不骗鬼的。
她无力地瘫倒在书桌上,滚来滚去,啊!好闷啊!闷死人了!闷死鬼了!
“叩、叩、叩。”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有人来了!”
梁元敬坐着没动,继续刻石头:“余老会去的。”
“余老买菜去了!”
阿宝没好气道,他在家中坐了一天,知道的事竟然还没她一个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