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居首,“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时人有纪事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它位于宫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建有东西南北中五楼,楼高三层,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每至夜时,楼内灯火通明,耀如白昼,光是每年的灯烛油钱就靡费巨大。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时,樊楼还会在每一瓦陇中,置莲灯一盏,远远望去,如宫阙宇,向来是文人燕饮之所,宫中内宦与公子王孙、富豪子弟也喜欢来此观灯。
阿宝昔年就常和赵從来这里,只因此处不仅方便观灯,饮食果子做的也不错,若登上西楼远眺,还可俯瞰禁中。
因地段毗邻大内,楼中消费自然也不会便宜。梁元敬今日竟带着她来这儿,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阿宝一路且信且疑,跟着他进入到了楼子里。
凡京师酒楼,一层大多是散座,二层才是雅阁,酒保是认识梁元敬的,见了他便将他往二楼领。
靠进南北天井的长廊两侧,坐着不少涂脂抹粉的浓妆妓.女,看见梁元敬,纷纷尖叫着一哄而上,嘴中喊着“梁公子”,一双双白花花染着蔻丹的手朝梁元敬身上摸来。
阿宝昔日上樊楼,皆有内侍开道,尚是初见这等热情场面,霎时吓了一跳,惊恐喊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妓.女们自然看不见她,手穿过她的身体,往梁元敬身上招呼。
“梁公子,许久没看见你了呀。”
“梁公子,什么时候去奴家房里,给奴家画幅画像呀?”
“去去,梁公子,还是先来我房里罢。”
“来我房里。”
“都走开,我先来的。”
众妓.女一言不合,竟为了争抢梁元敬大打出手,还有那等浑水摸鱼的,趁着混乱暗中偷摸,占了梁元敬不少便宜。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还没摸过的,竟然给你们抢先摸了。当即一马当先,撸了袖子跃去梁元敬身前,凶恶煞吼道:“别碰他!你!你的手!我都看见了!别摸了!快来人啊!有人非礼!有人非礼良家妇男了!”
“……”
梁元敬小心地侧着身,尽全力避开那些摸过来的手,混乱中还听见酒保崩溃的哭嚎:“别摸啦!摸错人了!哎哟!谁掐小爷屁股!”
二人一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穿过长廊,拣了个临街的阁儿逃进去,门刚一关上,都靠着门松了口长气。
阿宝满肚子火气,想揪着梁元敬的耳朵问,是不是全东京城的妓.女都认识他,他梁大人未免太声名远扬了!
然而目光滑过临窗的座位时,不由得眉头紧皱,心道:“这酒保怎么回事?这个阁子已有客人订了,还把我们领进来?”
“还真是你。”
正站在窗边看街景的那人缓缓转身,鬓染尘霜,一张国字脸忠厚淳朴,带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温暖笑容。
“我还以为,自己收错了信,梁先生,好久不见。”
阿宝呆立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一样,不能移动一步。
怎么回事?
是梦吗?
可是鬼魂是不会做梦的。
她无措地望向梁元敬,他向她点头。
阿宝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钧,她一步步走向窗边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去摸那张记忆中的脸,却摸了个空。
她如雏鸟似的投进他怀里,闭眼轻喃道:“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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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我阿哥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收错了信’?什么信?你寄给他的信?你认识我阿哥吗?”
阿宝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问题一个个地冒出来,又绕着阁子飘了两三圈。
梁元敬被她绕得头晕,忙阻止道:“等下,你先冷静一点。”
李雄怪道:“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
“我冷静不下来啊!我太开心了!哈!”
阿宝一下飘到房梁上荡秋千,一下又趴在李雄肩头,像只小狐狸一样亲昵地磨蹭,“阿哥,我又见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梁元敬微笑着道:“我族中有个堂兄,曾在李知州门下任司户参军,李知州改知滁州,也将他一并带去了。我写信向他打听你兄长踪迹,得知昔年李知州因被贬心怀怨懑,已于熙和二年春卒于任上,你兄长随即举家搬迁到了泉州,与海商做些小生意,现已在那边置了业。我打听到这些,便托相熟的人给他送了信,邀他来东京一叙。”
“???”李雄惊恐回头,“你在跟谁说话?”
“他在跟我说话,”阿宝说,又好地问梁元敬,“你跟我阿哥,是旧识?”
梁元敬“嗯”了一声,垂下眼道:“昔年曾有幸结缘。”
阿宝心道怪,他与阿哥认识,自己怎么不知道?莫非是在她离开扬州那几年识得的?
梁元敬抬眼问:“要跟他见面吗?”
“我……我不知道。”
阿宝有些犹豫,回身看着李雄。
他满脸欲言又止,想必是以为梁元敬疯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