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会请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经,事后会给香油钱,大和尚这阵时日挣得盆满钵满,笑得嘴角都合不拢,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说不定早钻进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这么流逝着,腊月二十四交年节时,李雄抵达东京。
兄妹二人“见”了,自然又是一阵伤心恸哭,勿须多言,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是阿宝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楼设宴,给李雄洗尘接风,觉明和尚也被邀请在席,三人酒足饭饱后,便针对这个问题商议起了办法。
依据阿宝的说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应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却已经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滞后了长达七个月之久,且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灵位不设祭,主不附庙,天子不辍朝,百官不素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这便是将阿宝的丧事按照普通宫人的规格办理,而不是一朝国后,这也正常,毕竟阿宝死前便已被废为庶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赵從会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宝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本以为心不会痛了,可乍然听到这四个字时,心脏还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针刺般的疼,搁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别难过。”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宁静柔和。
“不难过。”
阿宝冲他一笑,难过什么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会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红,豪饮一大碗酒,说起了他听闻阿宝死讯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时远在泉州,看到官府贴出的讣告时,已经是十一月冬至过后。
骤闻阿宝死讯,李雄在黄榜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么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这么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来不及打包行囊,不顾家人劝阻连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马,终于于第十三日上赶到东京。
彼时东京城人潮熙攘,市井声浪一如寻常,有人家娶新妇进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们皆眉开眼笑,一副喜庆模样。
没有人在乎深宫里那名叫“阿宝”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国朝皇后,被天子废弃后,她便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当回事。
李雄去开封府问,去中书省问,去进奏院问,问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儿,他在东京人生地不熟,更没有门路,弄不清各个官衙负责的职事是什么,便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问。
可所有官员在听他提起废后李氏时,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吩咐衙役将他赶走。
李雄求告无门,便只能当街拦了参知政事的车驾,结果被以“惊驾”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开花,痛晕在路旁。
有好心人将他抬去了街边医馆,奉劝他不要跟官府对着干。
李雄大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设了祭,又去寺观里请了尊长生牌位,一路颠簸带去泉州,帮阿宝设醮做了场法事,立了座衣冠冢,女儿亦为未曾蒙面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飨,更是没一次落下过。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半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怅然感叹:“这世上除了亲人会将自身生死牵挂于怀,想必便再无旁人了罢,都是人之常情。”
言罢,一口将碗中酒饮尽。
阿宝心说那倒也不尽然,梁元敬当年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会像阿哥一样,跪在地上当众嚎哭吗?
若他真是在御花苑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这时应该会很难过罢。
阿宝情不自禁移目去看梁元敬情,却见他微阖着眼,色怔忪,似陷在回忆里,不由得心中一震,双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宁愿梁元敬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想看见他难过的样子,这让她的心很疼。
梁元敬抬眼,冲她勉强地笑了笑,转头对觉明道:“说回坟茔的事。”
“嗯,好。”
觉明沉吟点头:“按大陈制,皇后薨后三日,梓宫停放于皇仪殿治丧,百官入殿哭祭,因国朝天子生前不建寿陵,待陵园修好后,皇后梓宫才可启欑至西京皇陵安葬,最迟不过七月就必须下葬。”
“鉴于阿宝小娘子的情形,多半是如普通嫔御一样,殡于京师了。”
“汴京城中,安置帝妃殡宫的场所共有三处,城南奉先寺,城北沙台普济寺,以及西郊普安院。这些时日,小僧都陆续找借口去找庙祝打听过,未曾听说阿宝小娘子收葬在寺中,庙中也没有供奉阿宝小娘子的位,想必不是在这三处。”
阿宝心道好你个大和尚,原来也不是只知道喝酒吃肉,坑蒙拐骗,还是干了些实事的,一边又想这叫什么事,自己竟连被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阿宝郁闷不已,揉了把脸道:“都说按我的方法去做了,保准能找到。”
梁元敬皱眉道:“不行。”
觉明一头雾水:“什么不行?”
醉得正酣的李雄也抬起头问:“什么不行?”
“没什么。”梁元敬道。
“你……”阿宝要给他气死了,站起来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去投胎啊?”
明明她的办法就是最好的。
梁元敬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