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他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宝甩开他,头也不回:“我没有多少工夫了,必须马上要走了……”
她转身冲出福宁殿,忽然角落里有人伸臂拦住她,是薛蘅。
阿宝都快急疯了,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人拦路。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薛蘅微愣,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消失的左手,一向沉稳有余、进退有度的薛三娘子,这一刻竟难得的有些结巴。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下葬之时还活着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当时试了,你确实是断了气的。冯益全他也没告诉我,至于原因,我猜想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我信。”阿宝打断她。
薛蘅一怔。
阿宝问:“还有要说的吗?”
薛蘅失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了。”
阿宝拔腿要走,薛蘅又拦住她,交给她一个腰牌:“眼下宫里四处都在戒严,你拿着我的腰牌,行事会便宜许多。”
阿宝垂眸看着手心腰牌,忽抬起眼,认真地道了句:“多谢。”
薛蘅苦涩一笑,替她系好斗篷,戴上风帽,道:“去罢。”
阿宝点一点头,冲入漫天飞雪之中。
闷雷滚进了云层,天际不再电闪雷鸣,这一刻的禁庭,是那么的安宁静谧,夜风将阿宝的斗篷下摆吹得扬起,风帽掉了下去,万千雪花温柔地朝她扑面而来,如同记忆深处,那些曾经被她遗忘了的吉光片羽。
“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少年的脸颊红成一片,就连耳垂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粉,就如早春盛开的桃花。
她说:“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
“什么‘小娘子’,”她蹙起眉,“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庭院里,他拄着青竹杖慢悠悠地绕着圈,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他回眸朝她一笑。
那一刻,有千万只蝴蝶从她心底飞了起来。
枇杷树下,他仰头看她,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像随时预备着接住她。
她没有告诉他,她自小从学会走路起便会爬树,小小一棵枇杷树,还难不倒她。
“呆子!接枇杷!”
澄黄的枇杷果流星雨似的扔下去,他一个也接不住,还被砸得狼狈不堪,她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
六月,接天莲叶无穷碧。
她抱着满怀的莲蓬在前面撒丫子奔跑,他在后面气喘吁吁,面红如潮,偶尔停下,回头望一眼身后抄着竹竿追上来大骂的守塘老汉,吓得不敢休息了,继续夺命狂奔。
她忽然又折返回来,拉着他的手钻进一条小径。
夏日炽热的阳光洒满乡间黄土路,她的笑声清脆若银铃,洒了一路,少年少女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沁出一层薄薄的热汗,鼻间有荷花清香袭来,令人沉醉不知归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月色如银,少年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琵琶,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低沉温柔地唱着这支歌。他的眉眼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精致,就像天上的仙人,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夏日午后,她好梦正酣,忽觉脸颊上有些痒,睁眼一看,漫天阳光从浓密透绿的树冠间洒下,刺激得她瞳孔骤缩。
她眯着眼,看见少年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心脏顿时鼓噪起来。
人潮中,她找不到他的身影,慌得起身四处张望,忽听叮地一声轻响,她回身,扔进去的银子还在铜盆里打着转,而他长身玉立,对着她笑。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热闹喧嚷的社戏敲锣开场,他们站在人山人海中,他嗓音温和,跟她讲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名胜古迹。
她听得睁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执着地想弄清在他心中,是扬州好,还是成都好。
他笑着回答,各有千秋。
她撇撇嘴,极小声地嘟囔,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戏台上在唱念作打,将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隐匿在人潮里。
她在心底悄悄地说,虽然扬州有芍药,有瘦西湖,有小秦淮河,有二十四桥的明月,但成都也有海棠,有蚕市,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有春来江水绿如蓝,还有一个叫阿宝的小姑娘,她喜欢你,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最后一片雪花拂来,轻盈地落在阿宝的眼尾,融化为一颗泪珠。
她眸中所倒映的,是那一年的春日长街,她坐在街心弹琵琶,一个撑着纸伞,背着箱笼的年轻人来到街上,站在茶肆前,他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偏偏那么巧,转身朝她望来,眸若秋水,唇含浅笑。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