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芳姐,后者背的判决是死缓。她是她们四个之中会在监狱里待最久的人。两人目光相对时,向惠芳冲她笑笑。
“我好像都没有对你说过谢谢。”她说。
卿言故作严肃:“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情好像警民一心的宣传片里会出现的,两人不由得一笑。卿言发现自己比从前变得幽默了许多。
真正离开监狱的那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不知是监狱的外墙太高还是今日无风,那雪竟不带一丝往年的凛冽。没有聒噪的风,那座孤城似乎被一层静谧的白梅围裹,安睡在天地之间,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承载着多么浓烈的爱与深重的恨。真相之山被掩住棱角,冤罪之海也不再汹涌,留下的只有飘摇的白雪。
卿言拎着自己的私人物品,最后一次在监狱墙内望向何梦露办公室的方向。那里的百叶窗下拉着,却没有合紧,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窗后无声的守望着她。
雪幕再一次隔在卿言与何梦露之间,她们相互遥望着,穿透重重的雪幕,谁也不懂这回望对于二人来讲承载了怎样的过去。卿言不知道何梦露究竟能不能看清,但她尽全力对她展开笑容,尽全力对她挥手,挥了好一会儿,就连她的指尖都冻得通红。
她没有办法确认,但她知道何梦露一定看到了。
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正巧碰上张狱警拎着行李,准备到岗报到。
她已经知道了卿言出狱的事,但还是一副“真的假的”的怀疑表情,没有与她打招呼。
“好冷淡啊,张狱警。”卿言却拦住了她:“我们不是差点共生死的朋友吗?”
“谁和你是朋友。”张狱警皱眉:“皮痒是不是?”
卿言笑:“你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
“关你屁事。”
张狱警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要走,卿言又一次拦住她:“你应该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吧。”
张狱警皱眉:“废话。”
她可是在医院躺了十几天。
“还记得我们在监狱长办公室有关警服的对话吗?”她听见卿言这样问,眼锐利起来,同她对视。
她当然记得。她那时认为卿言是个危险人物,现在也依旧这样认为,于是警告卿言说,如果她让监狱长陷入不利的境地,自己就算脱掉这身警服,也不会放过她。
那时的卿言回答她,监狱长更需要一个忠诚的下属,所以她最好想办法保住这身警服。
她点点头。
卿言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对她说道:“现在就是她需要忠诚下属的时候。”
张狱警心里一沉。但她不是多问的性格,也知道卿言不会同她透露太多,所以只是简略地回答道:“我明白了。”
其实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卿言与何监狱长之间特殊的关系,只是不愿意相信何监狱长会爱上一个杀人犯。如今看来,卿言并不是杀人犯,这让她对此的接受程度上升了很多。当然,这不代表她对卿言的厌恶之情有所减少。
其实她没妄想过能与何监狱长在一起,就像卿言说过的,何监狱长绝不会对自己的下属有别的想法。既然成为了她的下属,那份心思便必须被牢牢的束缚起来。只是现如今知道了卿言不是杀人犯,她依旧觉得何监狱长值得更好的人。
不过,这也不是她能够说三道四的事就是了。
她会成为何监狱长的左膀右臂,所以她要做的事不会因为卿言的来去而改变。卿言说的这番话,也只是起到了让她提高警惕的作用。
没有这个危险分子在,何监狱长当然会更安全,这份安全就由她来保证。她这样想着,又对卿言说道:“你可以让开了。”
“最后一个问题。”卿言说,原本严肃情转换为戏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关你屁事!”张狱警气哼哼的留下这句话走了。
啊,卿言想,张狱警生气的时候果然有点像河豚。
监狱的外门关上的声音格外响,再一次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等着她的,是许久不见的于雪晴。
“刚才那是谁啊?”她接过卿言的行李,放入车后备箱时问。
“算情敌吧。”卿言随口回答道。
于雪晴用怪的眼看她一眼:“你去警告她别肖想梦露啊?”
“不至于。”卿言说,顿了顿,又开口道:“谢谢你……”
她的声音有些拘谨,想来是说不惯这样的话:“为了我的事奔波。”
于雪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不适合说这样的话。”
“我也发现了。”卿言浅笑着摇摇头。
于雪晴启动车子,两人正加速抛开后面的灰白色建筑,心里各有各的感慨。
不一会儿,于雪晴又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你的东西……入狱的时候我去你之前的家整理出来了,现在都堆在我妈那。她现在一个人住嘛,空房间多。一会儿我们先去她那取一下,顺便一起吃个饭吧。”
卿言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让于雪晴传达了很多重话给这位曾想要把她当成亲女儿看待的女士,心里泛起一阵愧疚。
“麻烦唐阿姨了。”
“嗨,没事的。那间房一直都空着,你不去住也没什么用。”于雪晴说,“现在找房子也不好找,你就先在我妈那住一段日子吧,慢慢找合适的房子,不着急的。”
这次卿言没有拂她的好意:“帮大忙了,谢谢。”
“对我来说也是帮大忙了——终于有人代替我听我妈讲佛经了,我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于雪晴笑道:“本人现在已经把心经深深刻进DNA里,走夜路都能念一段。”
卿言心里泛起异样的涟漪。和于雪晴的对话几乎让她有一种错觉,她此时此刻存在于高中知道了自己身世的那天选择和于雪晴成为一家人的世界线。于雪晴的语气太过自然,甚至连自那天以后两人刻意相互回避的回忆都显得格外违和。
在与何梦露重逢之前,卿言从来没想过她的人生会有这种可能性。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拯救别人。她以冷硬而淡漠的态度出现在每段人生里,认为这就是她对抗生活的办法,再沉痛的事实也无法刮蹭她一分一毫。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不能原谅自己的渺小,所以她将自己塑造的无比强大,甚至几乎自己都能带着这种幻觉活下去。卿言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这么想就能避开失去所带来的痛苦;卿言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这么想就能掩埋住她以为自己不曾拥有过的失落。
何梦露给了她一次自我审视的机会,于是她发现这层壳之下,她的自我已经几乎要窒息而死,她意识到她必须要学会自救。于是她像何梦露求救了,求救的方式仅仅是枕着她的膝盖安眠。
她必须要接纳自己的弱小,才能够真正的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她必须要承认自己的渺小,才能够找寻到力量的源泉;她必须要学会去袒露那些伤痕,学会去信赖一个也信赖着她的人,才能真正学会爱一个人。
那些改变很可怕,会让任何英雄变回脆弱的儿童,可卿言却不再惧怕了。她的小狗、她的爱人、她的何梦露让她再也不抗拒去拥抱着一切。她也可以有家人,有朋友,有给小狗幸福的能力,这让她布满荆棘的前路都显得不再骇人。
她离开孤城,从此不再是孑然一身。
她投身于黑暗,却不会动摇心中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