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台湾根本一无所知。连县市都背不齐。」
百步蛇在听。百步蛇在看。
知臣目睹祂时只能依样画葫芦拿供品祭拜,但他说不出任何的祷词。
不会台语、不会任何的原住民语言,对台湾山野一无所知,面对着祖灵、面对山,自己说这些有用吗?
「在日本,我可以很轻松的说自己是台湾人,从来不会有人质疑我。我……」
因为是家,是故乡,走出家门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大路不识一条,知臣还是可以顺利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台湾歷史,不对台湾做出任何贡献,知臣依然可以自称台湾人。
本该如此。
曾几何时,知臣惊觉,自己不再了解台湾。他可以对日本明种类与由来细数家珍,对台湾的乡野传却支支吾吾说不上几个。
因为情伤知臣逃离故土,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拋下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游子们心中的根。
更甚者,他侍奉着日本的明。
渐渐的,知臣不敢大声说自己是台湾人。
他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台湾人?到底,又怎样才算是台湾人?参加过元旦升旗?投过总统大选?吃过黑白切?踩过浊水溪的河床?爬过玉山走过五岳?
没资格自称台湾人的他,凭什么乞求台湾明的帮助?
「我……」
颈部传来沉重的触感,知臣茫然发现是自己的长发。
留起长发、为了工作男扮女装,他乔装成崭新的模样,以不曾展现过的陌生姿态重临故土。
知臣将自己从台湾的祂们眼皮底下藏了起来。
背对一切,他只是不断、不断地在逃避罢了。
终于他无处可逃。
百步蛇无言面对着知臣,抬起了头。
知臣小心翼翼让向亮靠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上,空出了手,拔出小刀,挽起潮湿厚重的长发用力割断。
他发狠连割了两三次,离开台湾大地那天就不曾剪过的黑发段段掉落,知臣变回了原本的短发模样。他扔下了小刀,在不让向亮滑落的状况下朝百步蛇跪拜,五体投地。
「我什么都做!」知臣痛哭着,将额头在石板地上磨蹭。「台语也好鲁凯族语也好,县市地理方位也好……从现在开始……什么都……」
知臣再度失语。他该做什么?他要做什么才对?
他该承诺什么,才能得到台湾山的垂怜?
梓在一旁直摇头,但祂已经不能再帮了。在这里,梓是局外人,是旁观者。
「求求您,救救向亮!拜託……拜託……救他……救他就好……」
山默默吐着蛇信,依旧沉默。
天色暗了下来,一时舒缓的雨势再度加强。
面对没有回应的明,知臣绝望但不懊恼。他本来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被梓煽动才孤注一掷。
知臣动作僵硬地再度背起向亮、步履蹣跚。
向亮还有呼吸,还有救。他完成了任务,他一定也能成功保护向亮,他──
他听到了叹息。
紧接着硕大无朋的蛇尾迅速来到眼前,知臣右脸被重重的抽了一鞭,整个人连同向亮往左侧倒去。
──傻小子。
跟云豹一样,百步蛇用不属于任何语言的话,以超越一切的姿态,确实地说了知臣一句。
无风无雨,歌声高昂,红色基底、装饰繁复的传统服饰在场上飞舞,人们手牵手开心地跳着舞,绝美的鹰羽与百合花装饰在人们身上。半阴半晴的天空下祭典正盛大举行,围观者眾。
知臣目瞪口呆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人们围绕着鞦韆载歌载舞。
一旁建筑物上掛着红布,上头的白字清楚的写着「小米收穫祭」几个大字。
人们发现了浑身湿透的知臣跟向亮,不少路人上前关切,其中一人发现向亮失去意识后开始大呼小叫。
八月十五。收穫祭。
知臣豁然开朗。难怪他看得到百步蛇!今天正是向明表达感谢的收穫祭,明出来观礼了!要不是体力耗尽,知臣真想仰头大笑。
「天啊,你们怎么了?」
精一放松,一切开始模糊,分不出眼前来者,知臣最后咕噥一句「帮忙叫救护车谢谢」,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