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极了,他单穿一件衬衣,在街旁的草坪公园里走来走去,远远望着那辆车,心里一牵一牵的痛。小时候他唱不好或不听话,师父并不惩罚他,而是会打妹妹。师父打她一下,他心里就会这样牵痛一下,比自己受皮肉之苦难受百倍。
周遭一片寂静,白日里孩子们喧闹的秋千架,此时凭空荡来荡去。他和妹妹都没有过童年。他彼时所能给予她的,无非就是今天这样,安哄几句,拍她睡觉。这些无能为力又微不足道的事情。
天空下起细细的雨来,细到起初都体会不到,身上透湿得冰凉一片才发现。他抬头看,细线一般的月亮已被遮蔽,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变成了纯黑的幕布,不知道拉开之后,会有什么。
雨点大了起来,砸到人身上又冰又疼,他下意识大步往车边走去,当车窗映出他的倒影时,他又停下了——她的话或许还没有说完。
转身走了很久,走得越来越远,似乎在给妹妹和曾经的自己腾出空间。远到他开始担心她的安全了,转过身来,却见路灯下她安静温柔站在那里,病娇娇惨白白的,也淋得湿湿的,耳垂上的水珠像坠子一样挂着。他的心脏猛然一怦,或者说心脏狠命锤了他一拳。
她本是慢慢向他走来的,见他停住,便也停住了,作为他和车之间的中点站在那里。
雨丝借路灯一照,愈发细密得明显,他们彼此对望,忽然隔了很远,远得可以站下许多人,远得可以造一座后花园。
他多么希望将过去的一切都遗忘,然后只当初次相逢,像柳梦梅那样走过去问她“是哪处曾相见?”
她呆看着他,雨将他打得透湿,更显得那俊朗眉眼有许多忧伤。曾经她靠着回忆才活下来,她知道今夜他在雨中的样子,也是未来几十年里会反复想起的一味药。
她狠了一狠心,转身走了。与此同时,他三步两步的追上她,又超过了她,从副驾驶里拿出外套来,再跑向她,盖到她的头上。
她慢慢抬头,看他的下巴颏儿在滴水,他深邃的眸子晶莹莹的闪烁。本该是柔情沉醉的时候,而上午他澄清并不爱她的“子弹”,在这一刻突然发作了它的剧痛,她知道这只是出于他的善良,只是因为她遭遇了险境。她连着倒抽冷气,将外套拿下来,扔还给他,疾步逃开,往车门边去了。
二人上了车,风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劈啪作响。她一面说话,一面期盼着自己的声音被这响声盖过。“那时我刚买好一杯咖啡,准备找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突然听到有人大声说‘It’sttode’,人群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孩子以为是玩笑,格格天真笑起来。”
他没有意料到她打算在这时回忆这些,一面专心听她喃喃讲述,一面盯着路面,流水滔滔不绝顺着山路往下冲。
“我却完全下意识的,一听到这话便立刻往角落跑,躲到桌子底下,正好旁边有个矮柜。”她仰起头来,双手抱臂,望着车顶,“还没有躲好,枪声就响起来了,接着是人群的疯狂尖叫,随着枪声凶手还在说什么,我却听不太懂也听不清了,大概是一个也别想逃。”
到了一个路口,他为远离那家咖啡馆而选择转向去另一处居所。
“在耳鸣中,在我屏住呼吸,害怕被凶手发现的时候,在不断有人重重倒下殒命,几股血流交汇到一起渐渐侵染了我的旗袍时,我清晰知道我这一生只后悔一件事。”她本是向上仰着的,也不低下,直接转过头来看着他,造成一种异的决绝,像是坠落中的人在说话,“今天既然有幸捡回一条命,那么在离开美国前,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
他不知道是该庆幸她言谈顺畅,似乎恢复了些许,还是该制止她不要劳。车灯照得前方的雨在不断翻滚,漆黑的山路中,方向盘不可稍有差池。待到平缓之地,侧身看她,只见她歪在那里,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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