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的目光透过他厚厚的镜片落在江归荑的脸上,随着他话音落下,其他人注视着江归荑的目光也都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下都可能会感觉到如芒在背,但江归荑却依旧平静地道:“对此,我有一种不成熟的猜想。”
话中虽然下了不成熟的定义,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仍是掷地有声:“我认为,变异种由于细胞活性的增强,会在周围形成一种类似于磁场的特殊物质,由此对其他在一定范围内的生物的细胞产生影响,从而让它们的活性同样增强。这就构成了变异种传递污染的链条。”
眼镜男生反问道:“可是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江归荑却没有生气,她甚至摊了摊手,面色波澜不惊道:“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想,毕竟这种‘磁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观测,所以,这只是我对你的问题提供的一种解答思路而已。不过,这种思路的可能性很高,毕竟它能够很好地解释假性异能的机理。”
眼镜男生悻悻坐了下来。
之后,还有一些听众陆陆续续对江归荑进行了发问,但无论是之前讨论过的问题,还是没想过的新问题,江归荑都凭借着极度敏锐的思维速度,以及快速的随机应变能力一一进行了应答。
答疑时间足足维持了一个多小时,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江归荑的理论,只是,这些接受的人的脸上并没有即将重见光明的希望,更多的是接受既定命运的沉重。
最后站起身和江归荑对话的是一位年近七八十的老人,老人拄着拐,在江归荑讲话的时候一直情认真,此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浮起几分悲意:
“江小姐,我老了,也不是学生物的,你的理论验证过程我听不太懂,但是结论我还是听得懂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句准话,人类真的还有未来吗?”
之前经受了那么多次的质疑、讽刺、攻讦,江归荑都没有退缩,但独独这一次,她沉默了。
她想起了菲利克斯曾说过类似的一句话。
当时,菲利克斯字字悲怆,绝望的目光看进她的双眼,却好像透过了皮肉的表面阻隔,直直看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研究成果……”
不知过了多久,江归荑打破了寂静:“对不起,我不知道,任何人,其实都无法对人类的未来下一个准确的判断,人类的路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面对一片沉寂,她补充道:“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研究成果对你们来说很残忍,但是,我始终认为,你们拥有知晓一切的权利。”
“虽然,我不知道,将一切都告知,对人类的未来是好是坏……”最后一句话她压得很低,与其说是对所有人讲的,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教室后方的易北洲却身体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江归荑一眼,低下头,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弧度,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讽刺谁。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江归荑鞠躬,听众退场,无穷无尽的讨论和其中混杂的猜疑仍会在茶余饭后被提起,但至少,基地中的人们对研究院重新建立起了信心。
人渐渐散了,江归荑却始终立在讲台上,脊背挺直,像一把绷紧的弓弦。
最后,易北洲走过来,和她的鼻尖只隔了一尺距离,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江归荑的眼中带着一丝根本不应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迷茫。
“我在想……”江归荑没有多做思考,就脱口而出:“我在想,我们的研究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在这一刻,她显得迷茫而怅惘,甚至有一点脆弱,简直与当年在直升机上那个无辜可怜的女孩形象重合了。
易北洲心中怜意渐生,像一池温柔的水,简直要溢出来:“你还在想刚才那个老人说的话吗?没关系的……”
他刚想挖空心思找几句话来安慰她,下一秒却听到她令人意外的否定:“不是的。”
“在我看来,即使我们目前仅仅提出了问题关键,暂时没有提出解决思路,这样的研究也是有意义的。研究总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到尽头的。”
易北洲疑惑:“那么,你在想……”
江归荑的目光和易北洲对上:“我之所以怀疑我们研究的意义,是因为想到,联合政府研制出了异化值检测仪和污染值检测器,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什么……”
她清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响起,显得有些瘆人:
“联合政府,真的对畸变的原理一无所知吗?”
第4章 (三合一)
自从他们二人重逢后, 江归荑从未见过易北洲露出如此惊愕的表情。
良久,他的嗓音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夹杂着血丝:“联合政府如果真的要隐瞒畸变的真相,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江归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的脸上是如此风平浪静, 平静到易北洲没有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那一分微妙。
她的脑中再次响起父亲看向培养箱中的乌黑触手的表情,还有他如同恶魔低语的那句话:
“在我看来, 它可能给人带来永生……”
自从那次梦到过往的记忆后,其实她再也不曾有过相似的梦境,然而,这句话却始终在她陷入沉睡时闯入脑海,搅乱一片平静, 唤起无数梦魇。
“永生”,这个词的可怕之处, 不仅仅在于能联想到变异与癌症机理相似,更重要的是,“永生”自古以来都是人类所追求的东西,它代表着一种诱惑。
陈夙的冷笑仿若近在眼前:“这场变异简直就像是那群追求永生的疯子们搞出来的实验失败的产物而已……”
明明心里隐约有所猜测, 望着眼干净、对她的心理一无所知的易北洲, 江归荑还是冷静开口:“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刻, 她的演技堪称以假乱真, 就连她也为此感到悲哀。
易北洲沉吟了一会儿, 然后道:“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
“我曾读到过一本书,其中提到, 在现代物理史上, 物理公式的发展并非是先找到物理量, 然后再去定义其中的物理关系, 事实往往是反过来的,在更多时候,物理学家们往往是先通过数学手段得到函数方程,然后再去寻找其背后的物理意义。”(注)
江归荑眨了眨眼:“也就是说,我们先知道了f=m,然后再有了f代表力的大小。”
易北洲点点头:“就像薛定谔提出波动方程时,也是先发现它在计算和实际应用中的意义,之后才进一步思考方程中波动函数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