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的还是六五式的老军装,绿色都被洗褪光了,青不青白不白的。
膝盖和肘窝处还有缝的仔仔细细的大补丁,颜色是更旧的军装。
好半天,他一直沉默着,直到警卫科的人提醒:“楚工,您的电话已经挂掉了,您的电话权限也用完了,您看您……”
男人蓦然回过来,去看电话,下意识伸手要抓电话。
警卫科的人提醒说:“您得先有批条才能打电话。”
这是基地,内部人员在没有上级给予的批条的情况下,是禁止跟外界通讯的。
男人在这儿呆了二十年,当然知道规定。
他点了点头,对警卫人员道了声辛苦,起身出来了。
穿过清扫的干净整洁的大院子,路过一排排紧锁的门,一直走到最后面,一间挂着蓝色门帘的门口,颤了几番手,掏出一只小钥匙来打开铁锁,进了门。
一张行军床,一张办公桌,上面皆罩着一层薄薄的砂砾。
这是沙漠地带的常态,桌子几个小时不擦,就会沾一层砂砾。
床每天晚上必须要扫,否则沙子会咯的人睡不着觉。
他习惯性摘下抹布先擦桌子再擦凳子,请薛昶坐了,自己也坐到了床沿上。
将眼镜放在膝头,他竭力抑制着发抖的双腿,问:“真是……我的女儿?”
薛昶在工作中一点都不粗,凡遇事,胆大心细,为人果决。
但他在感情方面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格,也因为他太大大咧咧,从来没有关心过妻子女儿,疏忽了她们,才会在她们死后那么难过,后悔。
在情感上经大条,他也就不会照顾不到别人的情绪。
而他回来到现在,总共四天。
回单位述了个职之后,他就给自己请了个假,专门跑到曾经招蓦楚青图的老领导家里,去跟老领导交涉楚青图的情况,商量他的去留问题。
然后又申请来基地跟他见面,还帮他申请了一次打电话的权限。
这才是他一来,就拉着楚青图去打电话的原因。
在他想来,此刻的楚青图应该狂喜,激动,说不定要跳起来。
但面前一头白发,满身补丁的男人似乎并不惊喜,反而,一脸惶恐与不安。
薛昶急的差点要跳脚,一咂摸:“你还不信呀,对了我还有她跟你爸的照片!”
见对方不接照片,他纳闷了:“你这人咋回事,当初要自杀,大家救了你三次,你还拔了他的枪,非要死,老司令没办法才销的你的档案吧。这都多少年了,说起你家老爷子,老司令很愧疚的,你呢,二十年不敬老父亲,已经是个不孝子了,孩子的照片你都不看,你这也太,太……”太铁石心肠了吧。
这就得说说当初楚青图之所以档案会被报死的原委了。
那是在‘大偷港’事发之后,他看报道上人全死了,以为妻女皆亡,本就心如灰死,当时正好在什河子有一帮男知青混子,整天不干活,还总是骚扰,尾随女同志,以威逼利诱的方式逼她们跟他们睡觉。
而一睡,不就得结婚?
它其实也是强.暴,而且是不触犯法律的强.暴。
然后楚青图就跑去单挑他们,其目的应该就是想同归于尽。
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一个人捅了三个重伤,还有一个性命垂危,而他自己虽然奄奄一息,但是竟然还活着。
那件案子震动了整个边疆。
而在兵团老司令亲自审问楚青图时,他趁人不注意,夺了卫兵的枪,照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幸好老司令当时踢了一脚,才让他打偏了。
再后来,老司令跟上级沟通后,就有了一场针对流氓地痞的严打。
至于楚青图,明面上报亡,但他本人却进了基地。
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一呆二十年,苦行僧一样,无欲无求的。
而薛昶在头一回查到这个人时,第一感慨的就是:他可真是不孝。
要知道,他爹还活着呢,兵团一直在经他爹寄抚恤费。
他自己也活着,却二十年报死,已经做好了一生不与其见面的打算。
就说他狠不狠。
而上回说起女儿,他坚持说死了,薛昶也就罢了。
但现在有证据呀,有照片,他爹,他女儿都在上面,他都不看?
“小楚同志你怎么回事,你这心是石头做的吧,你这是不打算认亲人?”薛昶提高了嗓门我。
楚青图蓦的声粗,却问:“她跟谁长大的,她妈妈吗,也是地富反坏阶级吗,她能读书,能上学吗,能参加工作吗,她……”
他哽噎了两声,又试探着问:“还需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目光相接,对视的刹那,薛昶心中突然浮起一股彻骨的寒意来,打了个寒颤。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楚青图进基地的时候正在闹革命,批地主,斗□□,打牛鬼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