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些在心里生了根的爱和恨怎么藏得住,它们就像埋在心中的一根刺,若不连根拔除,永远会隐隐作痛。
他知道,因为父母过世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白日用冷漠伪装自己,夜深人静,孑然独处的时候,心中的煎熬仿佛千百只蚂蚁啃噬一样。
他不希望她重蹈自己的覆辙,在长久的暗自苦痛中,心变得麻木不仁,彻底感知不到爱恨。
所以听她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数落他的不是,倾诉自己的委屈,他虽然心疼、后悔、自责,却也欣慰、心安。
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姑娘,他仿佛灌了一腔子二月冰雪初融的春水,沉嗓道,“以前是我耳塞目瞎,看不到你的好,仗着你毫不保留的信赖,不表达,不沟通,是我太自负,也不懂得珍惜。”
“仅仅是不懂得珍惜么?”曲筝缓缓吐了一口气,闭目,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她本以为对前世种种早已释怀,方才一口气说出前世那五年的愤怒,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
她还是怨的,恨的。
“就因为是曲家先提的亲,你心里看不起我们曲家,不尊重我的父亲,婚后你从未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也不认他这个岳父,我多给宫人几个碎银子都被说成攀高枝,父亲营生出事,你竟把他抓进诏狱,你这根本不是不懂珍惜,而是狭隘的偏见。”
听到这里,谢衍心里一落,猛然惊觉,他同她解释过前世很多事,唯独漏了曲老爷那件事,忙道,“宫人那件事确实是我误会了你,但你父亲的事你听我解释,我从来没有不尊重他,前世抓他进诏狱则是因为萧国舅在不知鬼不觉中掺和进曲家的营生,借着曲家的名头,做了许多贪赃枉法之事,我派人抓你的父亲,也是想在事情还有挽回余地之前,查清事实,还曲家一个清白。”
曲筝盈满泪水的眸子怔了怔,这才意识到,“难道是当时给我传话的人故意引导,让我以为你是恨父亲才抓他进诏狱的?”
谢衍咬紧下颚,“又是陆秋云。”
他眼森凉,若不是听说陆秋云在烧伤的疼痛中喊了五日五夜才离去,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她气的浑身战栗,原来陆秋云从一开始就在设计她,她薄薄的肩膀在谢衍的掌心抖动,哽咽,“我太容易骗了。”
泪水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
谢衍面色一慌,忙用指腹帮她拭泪,“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平时做的太差,对你冷淡,对你的父亲亦是如此,让你没有安全感,否则你根本不会相信那个人的话。”
可是曲筝还是觉得好委屈,“原来让我付出生命的竟是一场阴差阳错。”
她突然抬头,眼眶红的像小兔子,怒目视他,“父亲出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送到乡下庄子?”
谢衍满眼愧疚,他拉着她在炕榻上坐下,轻道,“你坐在这里听我解释。”
他说,前世他心里只有为父母报仇,不会爱人,所以曲老爷出事后,他只想着如何让萧家人不要怀疑,而不是她的感受,本想让她去乡下避一避,等事成之后再接回来,没成想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他又说,他当年太执着于报仇,明明早就对她动心,却全副心思还在和萧家、和顺安帝斗智斗勇上,她太好太懂事了,让他以为可以暂时把她放在一边,等他大仇得报,再回头去找她。
他还说,他每月一次到听雪堂之所以不愿和她说太多的话,不吃她准备的东西,是因为时间太短,根本不够,他不想浪费。
曲筝盘腿坐在炕榻上,谢衍则坐在她的对面,他说了好多好多,从他们的初见一直说到那场大火,就好像把前世欠的话都说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说那么多话。
天光一点点落尽,屋子里的光线变暗,他的容颜在曲筝眼里变得模糊,只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依旧专注而深情。
他有太多的话急迫的想说给她听,从天亮到天黑,说到嗓子都哑了,还没有停。
曲筝以前觉得他说话干净利落,字字分明,此时听来却如靡靡之音,曲曲缠缠,像扯不完的棉絮。
她胳膊支在炕桌上,撑着脑袋,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闪忽闪的仿佛在努力坚持不要闭眼。
谢衍见她的脑袋一磕一磕的,苦笑,“我的话就这么乏味?”
曲筝迷迷糊糊的回道,“不是乏味,是太多了。”
真的太多太多了。
谢衍抬眼看到窗外黑黢黢的水面,才发现天色已经尽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
怪不得把她说的昏昏欲睡。
他收回视线,刚想说送她回去,却发现那姑娘已经歪在炕桌上睡着。
她昨夜被他的求娶折腾的几乎一夜没睡,只白日稍稍补了一些,这会子实在撑不住了。
翌日,曲筝醒来,见自己睡在水榭,头下枕着引枕,身上盖着绒毯,被悉心照顾过的样子。
她猛然起身,朝四处看了看,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下床,推开轩窗,入目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微风徐来,清凉舒爽,公主府的春天仿佛早一些,拂堤的柳枝都长出了绿芽。
“醒了?”
背后突然传来谢衍的声音,原来他没走,曲筝顿了一下,没有转身,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衍走到曲筝的身后,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的一片新绿,没过一会,突然侧身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曲筝筝,春去都能复来,你再嫁给我一次好么?”
此时、此地都不适合说这句话,曲筝心里虽然惊了一下,好心却更胜,疑眉问他,“那日元宵,兔子灯下,公爷说我们都要给彼此时间,可是这两日为何又苦苦相逼?”
虽知她说的是事实,谢衍心里还是不免一恸,爱与不爱真的于细枝末节上就能看出来,他承认连着两日到曲府求娶,确实操之过急,但...她到底是有多嫌弃,才会认为这是苦苦相逼?
谢衍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涩,定了定,才和盘托出,“明日萧景行的弱冠礼,他会求陛下赐婚,而赐婚的对象正是你。”
曲筝低低的“啊”了一声,没料到萧景行竟有这种打算,她好不容易从皇帝赐婚的枷锁里摆脱出来,不想再掉进去。
况且不管萧景行对她真心与否,这场结合里都充满了萧家的阴谋和算计,她若答应,等于把曲家推进更大的火坑。
她看着谢衍,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慌失措,“我不想被赐婚。”
“我比你更不想。”谢衍声音轻软,欲语还休。
曲筝知道他的意思,轻轻避开他那双春水般的眸子,转脸望向窗外,浅浅一声,“我没有再嫁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