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简单的分工问题,好比说,在斯特兰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假若送上来的病人是死刑犯,再过一天就是执行日期,他也得为病人做手术,因为他是医生,他的工作是救助病人而不是执行死刑。
换到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他还是古一法师的弟子,他的任务是学习、训练,做所有学徒该做的阅读和笔记,整理那些绝不能从圣所中泄露出去的古老秘籍,而非出去救人。
不过,斯特兰总是会悄悄地为那些濒临死亡的登山者施展法术。只要布置下来的学业全都妥善完成并且成绩优异,古一法师就会保持沉默。
“你又在看那边了。”王法师说,怀中捧着报纸大小、比字典还厚的古书,“集中注意力,好好读书。”
“是,是。”斯特兰心不在焉地应道。
他和王法师的关系在近段时间里突飞猛进,主要转折点是他从……回来之后,同时受到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创。
尽管心灵上的创伤更为严重,但身体上的更为明显和难以解决,斯特兰又拉不下脸去求助古一法师,不知怎么,他直觉地知道,古一法师那张缺乏性别感、僵硬苍白的面孔上,一定会流露出暧昧而又似笑非笑的色,而那是斯特兰宁肯对着王法师低头也要避免的。
王法师确实彻底地嘲笑了他一通,倘若一定要有个词汇来形容王法师当时的表现,“歇斯里地”也不足以表达那狂欢节般的场面。
好在王法师嘲笑归嘲笑,笑完了还是在图书馆中找到了解决麻烦的书。斯特兰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通读全册,过程算不上有多辛苦,主要是痛不欲生:想知道脑子活生生地被切成无数块然后再头颅里融化是什么感觉吗?
坏消息,假若有人能经历一遍,肯定会不可逆转地丧失理智。
好消息,疼痛感不比末趾撞到桌角更严重。
斯特兰简直是服了气了。他对康斯坦丁的敬佩抵达了一个可怕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他对亚度尼斯的提防与恐惧。
毕竟怪物是怪物没什么值得吃惊的,可理智健全的人类爱上怪物……这个,斯特兰实在不能理解到底怎么发生的。
“认真读书!”王法师严厉地提醒他。
他的视线集中在斯特兰的胸口,因为斯特兰的手正无意识地放在那里。胸口的空洞已经消失,但这一经历还是给斯特兰留下了一个坏习惯,他在沉思时总忍不住将手放上去,感受自己的皮肤和心跳。
“没什么。”斯特兰放下手,“我很好。”
“没人问你。”
“我就是想说我很好。”
王法师哼了一声。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默默翻阅,记忆并理解着纸页上描绘的符号。斯特兰的一生里从未停止过学习,因此很轻易地重新进入了状态,反倒是王法师心不定。
“现在是谁在分心?”斯特兰冷不丁说。
“……”
“王?”斯特兰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有糟糕的预感。和古一法师有关的。”王法师脱口而出,“它越来越紧迫了,你觉得我应该去问问古一法师吗。”
“你什么时候修习的预言术?是哪个流派的?”斯特兰不假思索,“考虑到你是东方人,我强烈建议你选择东方特有的方式进行占卜,毕竟我们都知道预言术需要血统,不同体系之间的解读方式更是南辕北辙。东方的典籍太难懂了,我还卡在文字学习的那一关,为什么东方秘术还分地区有不同的方言……”
王法师重重地将书放下,考虑到那本书的大小和厚度,不妨说他是将书砸上去的。
斯特兰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王法师说,紧紧地盯着斯特兰,“你的天赋远胜于我,感知更是纯粹的天赋。古一法师和你谈过没有?”
斯特兰几乎要翻白眼了:“噢拜托。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久,你觉得她会说什么话?”
王法师绷紧了脸。
巴恩斯放松身体。
从脸颊到肩膀,从手臂到小腿。他扣紧脚趾又缓慢松开,完成了放松的最后一步。喷头洒落的水流冲刷着体表的汗液与灰尘,朦胧的水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盘旋,形成漩涡,又被水流击碎。
有点像罗杰斯,他出地想,击碎了旋涡的、温暖的水流。
他空白的脑海中几乎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而后一切归零。他笔直地站在水流下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令皮肤微微发麻的有力触感。他在心里默数数字,六十秒后,他关掉水龙头,从浴室里走出来,擦干净水珠,换上崭新的t恤和牛仔裤。
“巴基?”
“我洗好了,你去吧。”巴恩斯说,“你为什么买印着卡通角色的t恤?”
“呃,融入新时代?据说这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动画角色。”
巴恩斯扯起布料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史蒂夫:“这是根画了五官的腌黄瓜。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史蒂夫诚恳地说,“他似乎是个疯狂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做人体实验什么的,还做了超级多超级变态的事情,但人们还是很喜欢他。你知道,觉得他超级聪明超级酷什么的。”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双眼闪闪发光。那种真诚几乎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甚至无法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似乎他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尽管它令人安慰的程度和它令人受伤的程度一样多。
巴恩斯松开布料。他说:“史蒂夫。”
“人们恨我,史蒂夫。”他又说,“我不是动画角色。我是真实的。我的过去是真实的,我造成的悲剧是真实的。别这样。”
“别这样,巴基。”史蒂夫依然在笑,但这次笑容里流露出悲伤,“你回来了,你恢复了,我们可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人生的新开始,不是么。”
“我没有向后看。我只是不像你那么——向前看。”巴恩斯缓慢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给我些时间,好么。你不需要像这样做。”
发现老朋友还是老样子既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又让巴恩斯如鲠在喉。
欣慰是不用过多解释的,有时,只要是史蒂夫还在身边,巴恩斯真的会忘记他们都经历了那么多、分别了那么久。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他们才刚勾肩搭背地一起出门,执行任务的路上也热切地谈论着只有和对方聊起才那么津津有味的小事。
现在,他们都是过时的人,可他们是一起过时的,谁也没丢下谁。他们照样能谈及所有过时的东西,当年的热播歌曲,他们常去的酒吧,他们并肩作战的细节,那些早已被淘汰的武器……多么完美。
但他们也毕竟分开过那么久。史蒂夫比他快一点,总是快上一步,多古怪,一个将所有小事认真牢记于心,信守承诺的人,居然恰巧还能那么快地淡忘负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