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觉,来人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没有声,在靠近程家时才特意将脚步压实了,只不过他仍是坐得很稳当。
门“扣扣”一敲,没锁实的门被推开,厚厚的帘子掀起,一张瘦长脸嘻嘻笑着探进来,“武哥,我来了。”
程武道:“怎么是你?”
张志跺着脚进来,答非所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怎么,武哥你嫌弃我?”张志仍是笑嘻嘻的,缩着身子来程武这边烤火,对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过去拉他的胳膊,“别添乱,回去歇着吧。”
“那怎么了?也没说瘦猴就不能杀蛮子啊,”张志对着莫尹道,“您说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声,觉得这称呼倒挺合适,但还是拉着张志的胳膊不放,“甭废话,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张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绿豆眼道:“武哥,我十三岁就没了家,全是蛮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里高高兴兴的,就以为我心里不惦记事儿?我知道我没两把力气,你是别着脑袋上的,可我张志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
俩人一拉一拽,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张志抬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们兄弟俩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拉上两个蛮子垫背,黄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张志——”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懒散地看着两人在那发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谁说你们要死了?”
程武和张志双眼红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蛮子劫了。”
“说得不错!”
外头响起一记爽朗声音,帘子掀开,卷进几片雪花,两个高大汉子进来,面容坚毅,双眼之中散发着光芒,“双拳难敌四手,那加上我们父子俩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张志分开,欢欣地搭上父子俩人的胳膊。
“还有我们呢!”
外头又响起呼唤。
莫尹不动声色,耳边脚步不断,有急有缓,有重有轻,有来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来的……步声重叠,连绵不绝。
很快,程家屋里都快站不下了,院子里也聚齐了人群,程武连声招呼,激动得直哭,众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热泪,与宴上的泪不同,这时他们落的泪是决绝又喜悦的,悲悲戚戚的有什么用?就跟那些蛮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里便闷得慌,莫尹咳了两声,从一旁拎起个没点的火把在火盆里点了,众人让开道路,莫尹举着火把走出,来到院内,院里院外集结了上百号人,瞳心中火苗摇曳。
“多谢诸位对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顿住,视线向外望去,众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齐齐转向外头。
老族长步履缓慢,身侧一位儿子搀扶着,后头还有几位女眷,一女子眼肿如桃,看着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儿,围着她的是几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长站定,推开儿子的手,“老身无力,只是还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绝非凡人,”老族长对莫尹深深作了个揖,“请先生指点,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为我儿雪恨。”
两个儿子一字站开,抱拳作揖,“请先生指点,我等甘愿牺牲性命,为我兄弟雪恨。”
“请先生指点,”女子上前,眼中含泪地捂着心口,声色凄厉,“晨娘愿死,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莫尹心头微微一动,他只是想借这座小城作为跳板,全家被蛮子杀害的事是他编的,对程武那杀母之仇的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绪自主,不会轻易波动,难道是非自然人的身体影响了他?胸膛里莫名“咚咚”作响,在这冰寒彻骨的夜晚里感到一丝异的烫。
清冷眼眸扫过众人,肺腑中轻轻溢出一声咳,莫尹将火把递给身边的程武,抬起双手向着众人方向弯下腰,深深作揖。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下,还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摇曳着不熄的光亮。
*
年节过后,仍是天寒地冻,原本是各家各户在家中休养的好时节,城内却是异常亢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各项事宜。
那天夜里愿意参与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许多人来了程家,细细算来,全城竟无一家置身事外。
边境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这里过日子的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先前不抵抗,是觉着不抵抗比奋力抵抗要来得伤亡小一些,蛮子们头一回来抢的时候,他们也反抗了,那还是老族长年轻的时候,结果却是伤亡惨重,之后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从老族长那得了名册,将全城愿意参与守城的人都一一见过,身体素质强一些的,无论男女,悉数留下受训,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则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仅有的铁匠铺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绘出的图纸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外头寒风刺骨,数十大汉却是赤膊上阵,前排张志挥旗,在莫尹的指点下调整变幻阵型,这阵型极为简易,是莫尹根据自然人的历史记载中古文明的步兵阵法改良而来,十分适合这些没有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备战,时间渐渐便来到了开春时节。
万事齐全,全城上下斗志昂扬,只程武有些担心,“不知那些蛮子什么时候来,只怕到时我们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放心,”天气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还是病恹恹的,“他们行动之前,我必会知晓。”
不知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种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拜服、听从他的指挥,程武点了点头,“好,那就等着杀敌!”
张志也很担忧这一点,蛮子骑马,且都是快马,来去如风,打得人毫无准备,离开时却又追赶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让我在城外打探,我脚程很快,人也机灵,若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你是阵型指挥,不可妄动,”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办法。”
于是张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时,莫尹搬去了城楼住。
这里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守城人死了,也再没守城人,便一直荒废着,里头灰尘遍布,程武打扫了好一会儿,敞着门道:“你别进去,你进去非得将肺咳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