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和慈安两人心照不宣,一同回了慈宁宫。
先说起载淳,各自都撒了几滴泪,然后便说起立嗣的事。
慈安道:“如今既然皇后有孕,便如恭亲王所说,立嗣不必急于一时了。虽此时不知男女,六个月后自有分晓。你我姐妹二人暂时垂帘听政,前朝也照旧交他六皇叔打理着便是。”
慈禧抹着眼泪道:“皇儿有后,妹妹自是高兴,可姐姐,将来你我老姐妹在这宫里,可怎么过?”
慈安道:“妹妹何出此言?”
慈禧坐近些,握着她手道:“我的好姐姐,你瞧那阿鲁特氏,心里的主见比谁都强。先前做小媳妇时便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犟主儿,跟妹妹我顶嘴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且不论,妹妹我看在姐姐面上不跟她一个小辈计较——单说姐姐身份如此尊贵又是她表姨,何时吩咐她一句话她立刻乖乖照办来着?她总有自己的主意。今日这一出,就更不用说了。她做皇后时尚且如此,若她真生出嗣皇帝来,成了太后,垂帘听政,咱们老姐妹只能抬上去做太皇太后,一分实权都没有,反成了她手底下的人,到时候咱们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前铺后垫,最后一句话,直戳在了慈安的心窝子上。
多年共侍一夫,又多年共治天下,慈禧算是摸透了慈安:明面儿上慈爱宽仁,真到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未尝狠不下心来。
阿鲁特氏确实不好驾驭。慈安自忖。
相比之下,慈禧虽然有野心,但这么多年都未曾跳脱出她手掌心,慈安自以为能拿捏得住她。
而这位状元的女儿,载淳还在时便常以朝政劝谏,颇有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味道,看来对朝堂是上心的。以阿鲁特氏的才干,再加上来自娘家的支持,日益衰老、精力不济的两宫太后真未必能掌控她。
慈安不想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十四年来,看似慈禧当家,实则她才是最后的话事人。
垂帘听政,呼风唤雨,她尝到了皇权的滋味,这味道过于甘美,她舍不得放。
咸丰爷在世时固然待她好,守寡的日子固然苦,但若让如今的她在活着的咸丰爷和咸丰爷死后留给她的“御赏”玉玺中间选一个,她毫不犹豫选后者。
区区一个阿鲁特氏,只是表外甥女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载淳殁了,阿鲁特·蕴珊于她而言,已经没用了。
慈安支持了慈禧的决定。
下午两人便在养心殿共同召见了王公大臣,命人传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军机大臣宝鋆、沉桂芬、李鸿藻、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桂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廕、孙贻经、徐郙、张家骧等入见。
众人各按班次请安,跪聆慈训。慈禧先开口道:“今日召诸王大臣来,是为了商议确立皇嗣。”
自古以来,凡涉及国本,都是要命的事,诸人皆不敢出声,只有奕誴和奕訢仗着身份反对道:“皇后产期不远,不如暂时等候几月。如生皇子,自当嗣立;如所生为女,再议立新帝未迟。”
慈禧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拖几个月,恭亲王意欲何为?”
奕訢不愿招惹嫌疑,连忙噤声。
慈安也插话道:“哀家倒觉得,恭亲王的儿子载澂,可以入承大统。”
奕訢越发不敢,连忙推托道:“按照承袭次序,应立溥伦为大行皇帝嗣子。”
慈禧道:“溥伦族系,究竟太远,不应嗣立。”
奕訢刚要再启奏,慈禧扭头便对慈安道:“据我看来,醇王奕譞之子载湉可以继立,应即决定,不可耽延。”
军机大臣李鸿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南书房行走潘祖廕等人连忙叩头迎合道:“太后明见,臣等不胜钦佩。”
慈禧的心思,奕訢如何不明白?当即向奕譞道:“如此,将置大行皇帝于何地?载湉与大行皇帝是平辈,不能为大行皇帝之嗣子;可若不为嗣子,难道令大行皇帝无嗣绝后?”
就连奕譞也并不甘愿,于是叩头力辞。
“为了大清祖宗基业,大行皇帝在天有灵,必与我等同心。”慈禧道:“此事可在此由王大臣投票为定。”慈安太后没有异言,于是慈禧便命众人起立,记名投票。
结果三名亲王投溥伦,另有三人投恭王之子,其余皆如慈禧意,投醇王之子载湉。
当晚慈禧即派兵一队,往西城醇王邸中,迎载湉入宫;又派恭亲王留守宫中值房,名为以备咨询,实则软禁——宫中禁军步军统领荣禄乃是慈禧亲信。
蕴珊当天深夜便跪聆了载淳的“遗诏”: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覆育隆恩,付畀器,冲龄践阼,仰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仰惟列圣家法……朕体气素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调护,乃迩日以来,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起,岂非天乎?顾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并孝养两宫皇太后,仰慰慈怀,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职,用辅嗣皇帝郅隆之治,则朕怀藉慰矣。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载淳……
她们竟然想让载淳绝后。
竟然真的不想留他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
甚至让他连嗣子——一个将来逢清明祭日为他上香的嗣子都没有。她们要他在阴间做无人奉养的孤魂野鬼……
蕴珊抚着自己的腹,不知是哀怜载淳、哀怜这孩子,还是哀怜自身,她伏地恸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