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载淳有将这千年规矩都撕碎的魄力么?他没有。
真要废掉这规矩,需像明孝宗,定得住前朝的百官,顶得住后宫的太后。他能吗?
前世他对太后的反抗,也不过像一只小猫小狗,脖子上拴着锁链,不管怎么嚎叫着想要撕咬,最后什么都咬不到。
更不用说他对外头朝臣的驾驭了。
她爱他的不屈不挠,她爱他的执着和一腔孤勇,却也清醒地知道,他太过无力。
至少现在,他的无力,和前世没有区别。
今日是她一时冲动了。
“珊珊,告诉我。”他见她犹豫踌躇,在她耳边柔声催问。
他的温柔令她的心格外酸疼。
在这宫里,温柔不可或缺,却也没什么用。
她怕他从她脸色上看出端倪,埋头在他怀里,手臂将他抱紧了:“无非是盼着皇上疼我,再疼我多些。”
她进宫以来始终像套着一个水晶壳子,从她适才难得出现的裂口里,载淳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知道她没说实话,知道她将实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但从今天一整日的事情里,猜到了一点。
“好。”他轻轻拍着她,没有再追问。
往后的两三个月里,皇帝几乎都宿在储秀宫。白天读书习字都要皇后陪。
于读书一事上,因有皇后帮着温书,皇帝在师傅们面前表现大好,老先生们皆是感动涕零,交口称赞,消息传遍前朝,一时诵圣之声不绝,都称今上将是一代英主。皇帝亲政在即,群臣皆是振奋不已。
皇帝去听师傅们上课或学习理政时,皇后便去慈安太后跟前尽孝,皇帝回后宫便也来太后跟前,一同用了晚膳,再接皇后走。慈安太后见皇帝婚后待她更孝顺亲近,自然看蕴珊格外顺眼,蕴珊不来时,她也派人召蕴珊来说话。
蕴珊要么与皇帝作伴,要么在慈安跟前,如此,慈禧虽然不停给蕴珊软钉子硬钉子碰,却始终没有太过火的举动。
帝后二人,说得上是出双入对、朝夕不离。
除此之外,皇帝夜里只是偶尔去景仁宫。
忽有一日,载淳翻了珣嫔牌子,去景仁宫用晚膳,却见瑜嫔也在。
自从选秀之后,载淳便没怎么见过瑜嫔的脸,不太分得清她和瑨贵人,还是从珣嫔嘴里听出来是瑜嫔。
珣嫔今日穿一件雪青色一树梅紫竹衬衣,罩一件藕荷色四季花卉纹坎肩。瑜嫔则穿一件湖绿地梅竹双清氅衣,头上攒着几朵粉色团菊,配几支重瓣菊花金簪,花心点缀着红宝石,手里捏着一柄绛色纱贴绫绢花鸟图面竹雕花柄团扇。称得上是雅素可爱。
这是珣嫔有心替瑜嫔牵线,不惜自身打扮得低调俭素,衬得瑜嫔光彩照人。
载淳不瞎,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但仍打发瑜嫔下去了。
月绮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惶恐,惴惴不安地在旁侍奉他,却也没看明白这小皇帝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说皇帝真的宠她宠到对瑜嫔视若无物,她不觉得。
可今日的瑜嫔明艳妩媚,是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嫉妒的美貌,皇帝看了却淡淡的。
若她胆子大些,便可以撒个娇,问皇帝怎么不留瑜嫔来陪。可她没有这个胆量,皇帝也没有给她这个底气。
所以她只能将这疑窦存在肚里,然后在旁静静陪着皇帝,看着皇帝。
皇帝话不多。在她这里时,常常发呆,有时是望着什么东西发呆,有时则是对着一片空气发呆。
要么,就是问她一些娘家的事。
除此之外,便是例行的“近来如何”、“有什么想要的”,然后临幸。
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哪里觉得不足够。
若说皇帝待她不好,那并没有。皇帝待妃嫔是温柔的。
在家时,阿玛和额娘相处也是如此。两人说话不多,额娘伺候着阿玛吃了饭,给阿玛捏捏肩捏捏腿,晚上就吹灯睡了。
只是皇帝来看她的次数,不如阿玛到额娘院子里来的次数多,仅此而已。
但也已经不少了。大婚以来,皇上总共就宠幸了两个人,而她是其中之一。每五六天就有机会见皇帝一面,比起每次眼睁睁看着皇帝进景仁宫却不去她屋里的瑜嫔、比起皇帝从没踏足的永和宫的两位,境遇已经是好不知多少倍。
她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也就不再去想。
直到她除夕夜在宫宴上,听见皇帝脱口叫了皇后一声“珊珊”。
不是“皇后”,不是“阿鲁特氏”,甚至不是“蕴珊”,是“珊珊”。
皇帝唤了皇后“珊珊”,自己没觉得哪里不对,是皇后红了脸给他打眼色,皇帝才意识到,然后也红了脸,又悄悄冲皇后吐吐舌头。
皇帝从来没叫过她“月绮”。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她闺名。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也没有用“阿鲁特氏”指代过她,因为他另有一位“阿鲁特氏”。
他从来都只叫她“珣嫔”。
因为“珣嫔”两个字对他来说就已经够用了。
为人妾室者苦。她从小就知道。
虽然额娘也是做妾,但阿玛至少唤额娘一声“玉茗”。
她入宫为嫔,看似尊贵,却连自己的姓氏、名字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