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
当然是卡拉。
仿佛从未被任何事为难过的老族长选择在这个时候改变了自己的站姿,慈爱的、和蔼的、安抚的情绪从它身上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威严、更加说一不二、更加有压迫感的东西。
当它环顾四周时,没有一头成年非洲象敢于挑战首领的权威,阿涅克亚、安妮特和安娅承受了最高的压力,它们一个懊恼地低吼着,一个沮丧地咆哮着,一个情不自禁地呜咽着,因情绪激动而不断溢出的分泌物像眼泪一样挂下了面庞。
不愿意离开女儿,安妮特还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它像一个明知不可能战胜来敌的斗士那样,闷头前冲了数步,旋即举起长鼻,警告性地压低了那对继承自母亲和它母亲的象牙,希望能把全部威胁都抵挡在外,保护新生儿的安全。
这一进攻行为当然是徒劳的。
庞大无匹的、有着数十年战斗经验的卡拉甚至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等待着冲击降临,说不清它是怎样做的,人们只能看到那对长可及地的森白象牙在半空一架、一晃,安妮特就被甩到一旁,晕头转向地摇晃脑袋。
然后,更多大象服从了头象的命令。
又惊又怒的阿梅利亚亲自挡住了自己的女儿,阿达尼亚迅速跟上,挡住了不太高兴的阿涅克亚,夏洛特则挡住了安娅,二十多头大象连成一堵灰色的城墙,把失控的母象逼向了树林深处。
在最后一个隐入树林之前,卡拉回头望了一眼。
它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非常接近理解、接近信任、接近托付,但是又有些超脱年龄的俏皮的东西,足以让对这个局面有所预料的安澜都哑口无言、血液翻涌。
她看着向导聊胜于无地架好了武器,看着保育员们谨慎地靠近,看他们在坑洞边探身,仔细观察捕兽夹的类型,然后为分工展开了激烈的探讨。
她看着理查德返回越野车,带着道具折返,给了小象一针麻醉,然后下到坑洞当中,卡住环扣,解开锁口,又用线锯拉断了关死的一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捕兽夹取了出来。
她看着保育员们利用推板和滑轮把新生儿艰难地移到了地面上,评估伤势,认为最好还是送回营地静养,于是又在简单处理的同时拨出电话,要求同事带着铁笼,开着更适合的车辆前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澜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救助者身上,盖因她眼前始终回放着卡拉离去前的那个眼,回放着它今早的行为模式,回放着数年前它对二代象群异常亲近的时光。
终于,她明白了当年那个谜题真正的答案——
卡拉并不是被阿伦西亚的离去刺激到,想要为象群纳入新血;也不是因为即将放开繁衍“管制”,想抓紧新生儿诞生前的最后时间和两个血脉后裔亲近,把尚未传授完的东西尽可能地传达。
不,不是那样。
卡拉是整个卡扎保护区里最具阅历的头象之一。
在它开始带着象群躲避人类之前,也曾有过因为长牙血统被人类额外看护的时光,有过感情甚笃的工作人员,它一定明白,想要在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的环境里保护新生儿,离不开人类的协助。
怪道今天一整天都在顺着安澜的心意活动呢。
恐怕卡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完全斩断和人类重新建立起来的联系,她和她带领的二代象群就是双方在蜜月期时的增味料,在矛盾期时的粘合剂,在破冰期时的小金锤,是一座双方都需要的桥梁。
所以她根本就无需担心卡拉会因为家族恢复繁衍就拒绝对二代象群施以援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第437章
理查德在同事的帮助下把小象运回了营地。
不敢挑战卡拉象群的接受度,保育员们没有把这头可怜的小象运往救助中心,而是在单独的圈舍里治疗它,一天七次送去温热的配方奶。
因为伤口很深,愈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随着旱季尾声的将近,被迁徙本能和护崽天性拉扯着的卡拉象群一天比一天焦躁,直到某一天,它们忽然平静下来,不再试图攻击围网,而是在水源地与营地间找到了一个新的往返节奏。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皆大欢喜的好事:小象在慢慢康复,野象群开始信任生活在达拉加的人类,二代象群也从这场紧急救援中受益,以一个更平等的姿态获得了野象群的友谊——如果二代象群没有在小象痊愈后跟着跑了的话。
整整三个月,三、个、月,留在营地里做后勤工作的阿斯玛都没见过二代象群一次,而其他保育员不得不把“圈舍轮班表”草草涂成了“出车轮班表”,好像他们活在什么公路电影的片场一样。
在频繁的追踪工作中,雨季走到了中期,河水在三角洲里奔腾,把蔫黄的草地都浸得幽绿,猎物群因这丰美的草场大量繁衍、规模空前,使掠食者们个个都披上了油光水滑的皮毛。
这天下午,当班保育员坐在越野车上,观察着越来越意气风发的二代象群,三点左右,天空忽然暗沉下来,近乎黑色的雨云从远处压近,雷蛇游曳其中,好像随时都会突破云层、击中大地。
不知为何,理查德隐隐感觉不安。
他能嗅到一股逐渐加重的潮土油的气味,原先还在轻轻吹拂的野风骤然加急,呼啸着涌入车体。后座堆着两个网兜——自最严格的禁塑令颁布后,就连镇上的小超市都用上了这种绳兜——系绳被不断掀起,拍打坐垫,发出劈啪的响声。
“暴风雨要来了。”
向导听起来也有些忧心忡忡。
是的,暴风雨要来了,而且来得很快。
就在三人讨论要不要折返的时候,雷声已经清晰可闻,狂风推动雨云在草场上空飞速移动,只不过片刻功夫,天地相接之处就变得模糊不清。这道灰白色的雨帘不像“帘幕”,而像是一团又一团兜不住的水汽,是刚刚被侍者打开的装点有干冰的菜肴,是疯狂下涌的暴流。
理查德靠近挡风玻璃,前方有一大群鸟儿在低空盘旋,又因为云层中闪过的炫目白光,飞了一个相当突兀的折角。车窗侧面,一群羚羊在草场上快速移动。树林里的大象似乎也在忌惮着不断下压的雷云,没几分钟就聚拢在了一起。
面对这种天象,任何生灵都会显得渺小。
向导把汽车启动起来,准备往回开。还没开出多远,第一滴雨水拍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了高速公路上撞到小石子时才会有的声响。紧接着,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倒灌下来。
这种程度的降雨还不如说是在从天上往下倒水,就连最高档位的雨刷器都毫无作用,不消几秒,土路上就积出了无数水洼,又过半分钟,道路两侧甚至出现了小型的瀑布。
“这不是好兆头。”李喃喃地说。
理查德不能同意得更多——这会儿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在非洲草原,而是在什么末日飓风的核心圈,要不然怎样解释那噼里啪啦的能把车门都敲得震动起来的雨点,怎么解释糊满窗户的树叶和树枝,怎么解释变得漆黑的天色。
更猛烈的雷声在头上炸响,除了闪电划过时,车里什么都看不清,理查德摸了好几次才摸到手套箱开关,掏出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