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剃度了之后再去,奶娘泉下有知会伤心吧,俞瑢不想让她伤心。
岫云想起陆娘和蔼的笑,心头钝痛。她自八岁就被带到娘子身边,虽然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能够有模有样的伺候人了,但到了高门大户的俞家,那点规矩完基本等于没有。陆娘不仅教她规矩,还关心她的衣食住行,教她识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记忆中的陆娘一直都是温和的模样,唯一一次歇斯底里,是被赶出府之前豁出一切与夫人争执的那次。
不知谁在夫人面前揭发陆娘乃是罪臣之后,夫人恼恨她隐瞒身份,险些祸害俞家,加上陆娘临走之前又因娘子的事情与夫人据理力争,夫人一气之下令人打了她十五板子后扔出俞府。
在夫人眼里,陆娘是居心不良,甚至越俎代庖插手主子家事,如此处置并无不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陆娘族叔只是因为得罪上峰丢了官职,大唐刑法并不重,抄家灭族的情况不多,淮南道的一个地方副官,由着他蹦跶又能蹦多高?更何况那只是陆娘同族的叔伯,少有来往,自她嫁人之后父母相继故去,关系都断了。
这件事情到了别有用心那里就成了把柄,捏造证据夸大其词的在夫人跟前一说就变成了“罪臣之后”。
岫云想,夫人未必不知道此事有虚,只是她想顺手除掉陆娘罢了!娘子每次受了委屈回来都找陆娘哭诉,陆娘也竭尽全力的保护抚慰她,可以说,娘子能顺利长这么大而没有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皆是陆娘之功。只是如此一来,娘子和陆娘越发像亲母女,夫人看着心里也膈应吧?
“究竟是冲动了些。”俞瑢摸了摸被自己剪短的头发,眼前一幕幕都是陆娘被打板子的画面。
陆娘是孀居寡妇,娘家也没有人了,重伤被扔到郊野,当时是连衣裳都扒了的,她只着一件中衣,身上银钱又全都被府里刁奴抢走,已然是绝路。俞夫人不是心狠之人,她多半是不知道这些,俞瑢明白但不能释怀。
那时俞瑢陡然失去臂膀,被困于府里找不到出去的机会,只好日日去俞夫人面前去跪,求她让陆娘去庄子上养伤,可是俞夫人始终没有松口。
待到俞瑢想法子让人偷偷去寻,陆娘已重伤不治而亡,是个尼姑出钱买口薄棺将她安葬。
俞瑢本是活泼直爽的性子,经了这回打击整整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有陆娘在她们母女之间和稀泥,娘俩虽时有不痛快,但总有和好的时候,自陆娘不在了,俞瑢和俞夫人的关系越走越远,终是相看两厌。
“瑢娘子。”崔凝站在二门处,远远就看见俞瑢眼里闪动的泪光,心中不禁好,如此淡定的一个人是为何事而哭。
俞瑢微微别开脸,匆匆抹了一下眼睛,回头冲崔凝淡淡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见了,崔大人。”
崔凝想安慰她两句,却发现无从开口,只好道,“想必你已经知道请你前来的原因了吧?”
第9章 谈话
俞瑢点头。
崔凝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我知道俞二娘子之死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
俞瑢目光微凝,旋即又浮起笑意。
魏潜说办案要重证据重逻辑,不能让直觉主导自己的思想,崔凝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有时候却难以控制。到现在为止,真相已经不远了,可仍旧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俞瑢参与此案,但俞瑢有动机,或许因为分析过她的心理,崔凝认为就算俞瑢不是凶手,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完全在这潭淤泥之外。
出淤泥而不染吗?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吧!
崔凝继续道,“我头回来府里的时候便察觉有些怪,明明是为你准备的簪花宴,却让俞二娘子占尽风头,后来俞夫人甚至将你叫走,连送客人都是俞二娘子和俞三娘子代劳。还有与殷家的婚事,你嫡女的身份与之更为相配,可是却教俞二娘子占了便宜。连我一个外人都替你觉得不忿,你自己就没有半点感觉吗?”
一直静静聆听的俞瑢,眼眸里难免有一丝波动,听着崔凝真诚的语气,竟有了想要倾诉的冲动,然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只是哽在喉头,堵得她连喘息都觉得疼。
崔凝没有错过她面上稍纵即逝的情,“俞夫人很偏心吧?俞二娘子才像她亲生女儿。”
不过瞬息,俞瑢掩去一切情绪,笑的云淡风轻。
“她这么急着跳出来,是为谁背负责任想必你很清楚。”崔凝问道,“知道俞夫人如此在乎你。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最后这一句直戳痛处,饶是俞瑢已经决心看淡一切,却还是气闷的不行,“她最擅长的便是自作聪明,呵,可我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偌大的长安总会有明断是非之人。”
面对这样的关心。俞瑢心里满满的恶意。她很想看看等到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母亲得知自己火急火燎的跳出来竟顶了那个禽兽的罪时会是什么表情。
崔凝大致揣测到她的心态,却不敢苟同。“与其等着别人查证,你何不想办法证明自己清白?我认为你们母女之间的隔阂并非俞夫人一人所致。”
“你不知道一个痴迷情爱的女人会愚蠢的多可怕。”俞瑢伸手扯了扯低垂的花枝,抖落满枝花瓣,姿态闲适从容。仿佛她口中那个“愚蠢的女人”是个不相干的人,“为母则刚。这是女人舐犊天性,然而深陷情爱的女人自私到连这天性都容不下,她就不配做一个母亲。我自懂事起便不断为她收拾着后宅里的烂摊子,暗地里几番救她与水火。她却听信旁人谗言,嫌我多事,嫌我性子太过倔强刚强。可若是有人护着。谁不愿意做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我纵有不对,可我作为她的女儿。问心无愧。”
她语气平静,崔凝却从言辞中体会到了余恨未消。
崔凝长到八岁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现在有了母亲,却是个温婉贤淑的人,对她疼爱有加,从未让她受过什么委屈,是以,她并不能切身体会俞瑢话里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这番话挺有道理,实在无从反驳。
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俞夫人的做法聪不聪明还在其次,最令人惊讶的是,她全然不相信亲生女儿的品德,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证实就武断的认为女儿会做出这等残暴的事。
出发点是维护包庇,可这种在乎,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崔凝经过多番调查,发觉俞瑢在府里地位有点微妙。
俞瑢身边教养嬷嬷是老夫人亲自挑选,可见也并非不受待见。在老夫人的授意之下,教养嬷嬷一直把俞瑢往当家主母的路子上培养,前头十来年从未出过差错,老夫人虽然厌恶儿媳妇,但对嫡孙女还算不错,但后宅混乱,导致俞瑢小小年纪就要与姨娘较劲,渐渐变得有些偏执浮躁。
如果一切都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在老夫人的教导之下,俞瑢多半会随着年纪增长而渐渐收敛锋芒……偏偏她在性子未稳的时候惨遭兄长强暴,她选择独自承担这不能承受之痛,性格越发古怪,行事也越来越强硬,常常做事不顾后果,惹得老夫人极为不喜,几番弹压,她却变本加厉。
俞瑢和老夫人之间的关系在恶性循环中变得越来越差,再加上有人故意挑拨,事到如今老夫人简直视俞瑢为俞府毒瘤,并且认为她若是嫁到望族去,必然会为俞氏惹来灾祸。
不过俞瑢学管家的时候曾经处理过府里中馈,暗中培养一点自己的势力,即使不再管事也不受长辈喜爱,也没有出现被欺压的情况。
后来殷氏透露出有意联姻,老夫人完全不想考虑俞瑢,如果不想放弃与殷氏的联姻就只能从庶女中挑选一人,反正记在嫡夫人名下也是嫡女。
然而毕竟有真正的嫡女在,年龄又相当,而殷氏那边肯定更愿意娶个真正的嫡女,倘若俞夫人护着俞瑢,抵死不配合老夫人的计划,最终这桩婚事也不会毫无悬念的落到俞织如身上,偏偏,俞夫人生怕婆婆和夫君对自己不满,想也不想的就答应把俞织如记到自己名下。
她是对俞瑢解释:你二妹妹出身不如你,想找门好的亲事不大容易,你是嫡长女,将来要什么样的婚事没有?再说那殷氏从商许多年,早已经没落了。
俞瑢早非处子身,从来不觉得这门婚事会属于自己,可是听完亲生母亲这番话,仍禁不住怒火攻心,气得吐出一口心头血。就算殷氏没落,至今也没有落出士族谱,他们有家数不清的钱财和人脉,凡有人才便能迅速崛起!而且嫁过去就是掌家大夫人,这般好的婚姻,她都不知道是哪位祖先坟头冒青烟了,哪还能肖想第二次?母亲虽然出身不太高,但在京城权贵圈子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这个见识,那番话不过是当她不懂事哄她放弃罢了。
若婚事落到旁人身上倒也罢了,偏偏是算计她**的俞织如!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贱人毁了她,却还能踩着她更进一步!
俞瑢觉着母女之间情分早消磨殆尽,可是母亲总有本事令她一次比一次心寒,一次比一次难受。就算是今日决意了却红尘,她千疮百孔的心还是遭到重重一击。
俞瑢明白,崔凝说的没有错,母女关系变得如此糟糕,不是谁一个人的错误,可是就算她为母亲找到无数借口,内心也不能得到丝毫安慰。
“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也……”俞瑢垂下眼帘,分明轻缓的声音无端透出低沉,“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