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见她?出门,端着碗往霍长歌床边坐下,掀开盅盖,边喂她?喝药膳边悄声道:“二公主?与国舅已薨五年了,宫里人也换过?一茬,新人不晓得?,老人嘴紧问不出……只?知当年二公主?便是?元宵节出宫赏过?花灯,回来?便染了天花,病死在寝殿中?,自此皇帝便对元宵节颇忌讳,也不再允人那日出宫去;国舅嘛,也只?说是?染疾死在自家院中?的,先皇后伤怀过?度动了胎气,不足月生下三?公主?,三?公主?没熬过?两天故去了,先皇后便也……”
“嗯,晓得?了。”霍长歌耳廓一动,倏然低声截了她?话尾,一启唇,示意她?喂汤,苏梅便警觉一抿嘴,执了汤匙舀了勺汤,放在唇边小心地?吹。
“绛云也让郡主?喂出脾气了。”她?汤匙适才递出,南烟去而复返,推了门又进来?,绕过?屋内屏风,垂手立在霍长歌床头那兔子灯前,愈加啼笑皆非喟叹道,“绛云来?那日,谁喂它都行,如今可好,这才几日呐,奴婢去喂它,它已是?不吃了,想?来?是?宁愿饿着也在等郡主?。”
霍长歌正啜着汤,闻言一顿,仰头“噗嗤”惊喜笑一声:“真的哇?”
“真的真的。”南烟待她?用完汤,赶紧又替她?上前去更衣,越发纵着她?那孩子脾气,与她?说话间也没那般拘束了,“您自个儿去瞧瞧吧,绛云就?蹲在你房前那阶下,跟只?小奶狗似的。”
霍长歌一语让她?说出了兴致,伸手将她?轻拂开,半披着衣裳就?光脚踩地?下了床,南烟与苏梅追在她?身后不住唤:“郡主?!鞋!”
霍长歌充耳不闻,赤着脚一把推开门,便见屋外残雪未化,天光微亮,绛云安安静静地?蹲在廊前阶下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头顶一簇金灿灿的耀眼绒毛,身披斑斓五色彩羽,一双豆眼直直看向她?,嗓音微哑得?叫一声,姿态乖巧闲雅。
“你在唤我吗?”霍长歌“噗嗤”又一笑,孩子气得?扬声道,“你再叫一声?”
绛云似能?听懂人言般,头颈一动,当真又叫一声,叫声未落,它一振翅,拖着长羽跳着飞起,又往霍长歌身前急速落下,拿小巧微弯的喙轻啄她?光-裸细白的足背,撒娇似得?闹。
那模样,当真是?让人不喜欢都难。
霍长歌让它啄得?足背酥麻,俏生生笑着,脚趾微微蜷起,南烟提着鞋袜赶来?,无?奈叮嘱她?:“郡主?,未嫁的姑娘不得?无?端露足。”
霍长歌便往阑干上一坐,翘着脚边逗绛云边让南烟帮她?穿好了鞋袜。
“还学会撒娇了。”苏梅端着汤盅立在霍长歌身后打趣儿道,“物似主?人形。”
南烟闻言抿唇笑一声。
“就?你会说。”霍长歌扭头嗔苏梅一句,右手按住左肩,小心翼翼蹲下,越发爱怜得?右手轻抚绛云背上的长羽。
“走,”霍长歌招手让院里宫人送了碟黄豆来?,歪头倏然狡黠一笑,心血来?潮地?跳下阑干,右手抓了把黄豆,边抛着豆子喂绛云,边引着它往外面?走,“咱们一起外面?逛逛去,我带你见皇后娘娘啊。”
苏梅闻言一怔。
“诶?郡主?!”南烟惊诧一瞬,眼瞅着她?当真要领着锦鸡出院门,追在后面?唤她?两声见她?不应,忙又回头去屋里取了她?大氅来?,复又跟她?身后跑出去,“郡主?!”
越发活得?似个操心的老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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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是?遛狗,霍长歌是?遛鸡,南烟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随心所欲的姑娘,她?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瞧着霍长歌当真去了永平宫正殿,留了自己在殿门前守着绛云,门外侍从宫人见状“哗啦”一下团团围上来?,稀罕地?蹲了一圈人逗鸡。
宫人通报一声,便让霍长歌入了殿,她?进去,迎面?便见皇后正侧身坐着与大宫女夏苑低声说着话,不时抿唇一笑,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娘娘早。”霍长歌左手压着右肩的伤,矮身微微一福,轻快唤道。
“我还说待会儿等陛下忙完政事回来?,便一同过?去瞧瞧你,你这就?来?了。快起来?,怎的只?你一人?南烟呢?连南烟也不懂得?规矩了。”皇后眉梢轻蹙,怪罪一声,忙让人与她?看座,“你如今还伤着,哪能?身边连个跟着的人也无??”
霍长歌伤着这几日,连凤举统共也只?来?过?一回,坐下例行询问了两句伤情,又夸她?忠勇,便急匆匆要走,西境山戎与南境苗蛮这几日皆派了使?臣来?,一个求和一个进贡,他与太?子也正忙碌。
倒是?太?子妃着人送过?两回礼,一回送了新衣、一回又添了首饰,说不出是?敷衍了事还是?循规蹈矩,总归不大有新意。
“南烟姐姐在殿外帮我看着绛云呢。”霍长歌让人扶着坐下,笑得?天真又娇俏,“三?哥哥送我的锦鸡可粘人了,我来?与娘娘请安,怕留它在宫里闷得?慌,便带着一并过?来?了。”
皇后闻言“噗嗤”一声,侧眸笑着睨她?:“孩子话。”
霍长歌大年初一一战成名,一剑一鞭一夜染血越发应了“虎父无?犬子”之言,开了众人的眼,宫人本就?不敢怠慢她?,如今又打心底对她?生出些敬畏,只?觉她?内里的杀伐果决与面?儿上的任性娇蛮简直不似同一个人,听她?再说些逗趣的俏皮话,也不敢跟着哄笑了。
宫女捧了茶盏来?,掀开盖儿,仔细吹凉了,这才小心喂霍长歌啜了两口,就?差把“金贵”两字贴她?脑门上。
皇后玉手支下颌,瞧着笑过?一瞬又后怕,叹一声:“这才又有了些咱们永平宫里小郡主?的模样来?,你呀,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惧,胆儿忒大。”
“自然是?不怕的呀,”霍长歌抿着茶水,扭头眨巴着双杏核眼,还略略不好意思道,“皇帝伯伯洪福齐天,是?有紫微星庇佑的天子,臣不过?是?去活动个手脚,结果学艺不精,见笑见笑。”
皇后又让她?给逗乐了:“惯会说些讨巧的话。”
她?说着伸手去掐霍长歌水嫩嫩的桃腮,突闻殿外扑簌簌一声响动,转头探去,便见绛云振翅拖着如火似的长羽,“咻”一声,似一道耀日艳霞当空掠过?。
殿外霎时一片惊叹声。
“这小家伙,真漂亮。”皇后笑着赞道,眼虚虚望着殿门外,似是?恍然忆起旧事来?,“我当姑娘时,家里原也养着一对红腹锦鸡——”
“哦?”霍长歌敏锐嗅出一丝惆怅,记起前日南烟也提及过?此事,便试探接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因着打仗——”皇后眼中?晃过?一线哀伤,垂眸遮掩似得?温婉一笑,轻叹一声,“三?辅士族生怕要与前朝皇廷陪葬,尽数逃难回乡,路途遥远,那些小玩意儿便不能?带了。我哭求过?父亲几次,也无?用,不晓得?它们于战乱之中?活下来?了不曾。”
“可惜了。”霍长歌惋惜道。
“可不是?。”皇后抿着唇边一抹笑,衬得?眼底的伤情愈发浓郁。
那是?皇后心底最深的隐秘,她?年少时曾爱慕宗族里一位远亲与家生子所生的私生子,那孩子身份地?位不高,却与她?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有事无?事便寻了他来?,打发他在眼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逗弄他,得?了锦鸡后,又常唤少年帮她?喂养鸡。
那少年沉默寡言,脾气好,不加争辩亦不恼,对她?言听计从的。
再往后,许是?她?父母觉察出了她?那份小心思,趁着逃难时,故意将那已失孤的少年留下了。
她?那时扒着车窗使?劲儿哭,不愿上路,朝他探出手,那少年却在窗外抱着那对锦鸡冲她?温柔地?笑,眼缱绻留恋,说出了他半生中?最长的一句话:“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那年月,一别——便是?各安天命了。
再后来?,仗打完,新朝初立,宗族回城。
故处已成焦土,残垣断壁,满目荒凉,哪里还有那两鸡一人的踪迹。
“锦鸡聪明着呢。”霍长歌只?觉皇后那情似乎不大对,却又不便明着问,只?宽慰她?一句,“兴许自个儿知道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