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玉雕似的五指拈着茶杯,越发衬得那杯中茶水色泽翠绿。
“多谢。”霍长歌接过茶盏,笑着与她?举杯,饮罢抬眸,却撞见她?一对寒凉双眸麻木窥着自己,眼空洞似行尸走肉。
霍长歌倏得便有些怔,笑容一瞬僵在?唇角,似乎从她?双眸间,恍然瞧见了自个儿前世失亲丧父后那五年间的模样,一样的生?机尽敛,一样的了无?生?趣。
她?心中忽然腾起浓重哀伤,下意识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那公主眼尖瞧出?她?色有异,微一揣度,竟敏锐眯眸,寒声道:“郡主是?在?可怜我?”
“……非是?可怜,原是?感同身?受罢了——”霍长歌下意识应声轻道,话未说完便被抢白。
“——感同身?受?!”那公主一滞,闻言遽然大笑,嗓音尖锐刺耳,直笑到微微沙哑,尾音合着隐约的啜泣,方?才双眸愤恨出?明显血色,死?死?盯着霍长歌,并不领情,“你既知我原应有的封号,便亦该知我遭遇,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如此?话来??!”
“是?,”霍长歌见她?如今一副癫狂模样,鼻头骤然微酸,越发觉得她?似是?瞧见了自己留在?前世过往之中的半身?,却又不能与她?直言,只抬眸瞧着她?,平和与她?缓声道,“我不止一次梦到北疆倾覆,梦到漫天大火焚烧辽阳,梦到家破人?亡,只余我孑然立在?尸身?血海之中,望着破败城垣之上高高悬挂着我父头颅……”
霍长歌语气低沉平静之中蕴着哀伤,眸光亦不由低垂,眼角因?动容而现出?一抹微红,那样的伤怀与痛楚真实得似是?亲生?经历一般。
“……是?么?”那公主见她?难过,竟又哑声讽刺低笑,牙关?紧咬,一字一句挤出?道,“便是?如此?又如何?惺惺作态。你始终未曾有过那样惨绝人?寰的经历,亦未曾亲受过那样难以想?象的悲苦!更何况,你父亦是?害死?我赫氏一族的罪人?!你与我面前哭诉悲苦?你怎敢——”
“——我晓得当年与前陈末帝商谈议和的是?他,率军入主中都的亦是?他,”霍长歌平静驳她?道,“可他业已做尽力所能及之事。新朝初立,我爹便是?因?力保你赫氏皇族不被践踏染指,方?才与晋帝生?出?嫌隙,为?京畿功勋权贵所不容,从而挂帅北征。远离中都,永镇北地三州,原是?他那时唯一生?路……”
前尘往事,霍长歌修书霍玄后,已是?得到了妥帖回复,原谢昭宁生?身?父母身?陨豫州大营后,连凤举震怒之下,连夜急招霍玄率兵回转,攻占三辅复仇。
只那时前朝皇帝贪生?怕死?,自觉捅了篓子,便与太子禅了位。
那小皇帝连夜派人?和谈,只求拱手江山之后,连氏善待其亲族,那日原是?霍玄代连凤举赴的约。
霍玄向来?一诺千金,既是?应了诺,便绝不会背信弃义,故朝中-功勋欲瓜分前朝亲眷时,原也是?霍玄与武英王率先反对,因?此?得罪了太多的权贵。
霍玄与武英王头年率军抗狄路上,便被世族恶意克扣粮草,险些攻不下幽州,身?陨北地……
待二人?回转京兆尹,亦是?无?法与中都权贵和睦相处,霍玄不时便被其亲族朝臣于北征之事上为?难针对,遂自请出?京,永镇北地三州,而连凤举那时已与功勋暗地妥协,为?满足臣下私欲,便应下霍玄之情,趁机将碍事的霍玄调往北地常驻。
武英王本欲同行,却是?临时起意,欲坐镇中都替霍玄朝中斡旋一二,不至于令霍玄腹背受敌,方?才未再随军。
而前朝遗族隐情,却是?五年前,武英王因?二公主方?才发觉,他与霍连夜休书,一述心中悔愧与苦痛,熟料中都与辽阳间山高水远,待他信函交到霍玄手中时,已成遗书。
“即便如此?……又如何?”那公主闻言只沉默一息,复又怨毒抬眸,寒声质问霍长歌,“霍玄既应承要保我赫氏一族,便该说到做到,君子毁诺不遵,我还该谢他不成?!”
“非也,我爹余生?亦因?他远走北地,而痛苦悔憾不堪……”霍长歌凝着那公主坦言轻叹,又转而和缓问她?,“公主可知,我又为?何晓得公主封号庆阳?”
她?此?话既出?,那公主便倏得一滞,此?事确实蹊跷,她?身?世复杂原是?前朝皇族隐秘,并未有文字记录在?册,嫌少为?外人?所知,只皇族中人?晓得一二内情。
霍长歌不待那公主应答,已然兀自道:“便是?因?那位武英王古昊英原与公主胞妹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渊源……”
十六年前,率军先入中都城门的虽是?霍玄,可头一个踏足皇宫的却是?元皇后胞帝古昊英,他原于宫中僻静一隅,救下一位本欲悬梁的不满十岁的小公主。
古昊英十七、八岁曾娶一妻,原是?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妻子随军撤离途中恰逢狄军南侵,惨遭撸劫,待古昊英闻讯率军寻到她?时,她?人?已躺在?一农户院落门外,死?相惨烈得平躺于地,被残忍剖开的腹腔之中正蜷缩着一名已成了型的女婴。
若是?算算时日,那孩子要是?活到新朝初立,便也该八、九岁光景。
古昊英便因?此?与那小公主动了恻隐之心,时常照拂,以慈父举动得了那小公主一腔信赖。
一日,那小公主得知凉州庆阳郡王早已在?新旧王朝更替之前战死?在?抗戎阵前,庆阳王府也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化归尘土,满门性命一个未留。
她?那时难过非常,方?才与古昊英直言一段前朝皇室秘辛——原她?与庆阳郡王膝下独女原是?一胎双生?,只在?前朝皇室之中,母亲难产以命换命诞下的双生?之子即为?不详,需得留一去一,若是?双胎活过七岁,便要有一人?需自愿奉为?祭品,前往祖庙献祭生?命,换得主与皇朝亲族之庇佑。
她?姐妹二人?自小虽不得帝心,住所又被安置得偏僻,日常却颇得太子与众兄姊照拂,便从未被宫人?慢待过,七岁那年,又得庆阳郡王冒死?谏言,以膝下无?子为?由,过继了双胎之中的姊姊,携往庆阳好生?照料,却不料此?举亦造就二人?阴阳两隔。
谢昭宁那时已随古昊英每日习武,恰巧院中闻见二人?只字片语,只未曾放在?心上,古昊英则私下里瞒过连凤举,着心腹曾往凉州打探过那位公主讯息,却并无?所获。
直至那小公主与同族奉旨一并入了古寺,古昊英未免与功勋权贵落下口舌把柄,方?才与那小公主慢慢断了联系。
他素来?潇洒自在?惯了,却因?此?谨言慎行,只大年夜里遣宫人?与其送去一身?新衣,询问一二近况,却因?宫人?得了连凤举授意私下瞒报,他便未曾得到那小公主只字片语求援音信。
如此?粉饰太平过得许多年,直至二公主连珠撞破这虚妄假象被囚禁宫中,元皇后求助无?门,与古昊英递出?信去,古昊英方?才痛心疾首,知晓前朝原是?受过怎样非人?对待,他放在?心间似女儿般时常记挂的小公主,究竟是?怎样活过这数年光景。
古昊英请旨入宫面圣,一日三请皆不得召见之余又被连凤举遣来?禁军阻在?府中,他情急之下只身?硬闯出?去,入不得宫门便转而携剑一路前往城郊古寺。
古寺内外彼时亦守备甚严,天花已然蔓延肆虐,古昊英搏杀到遍体鳞伤,方?才于翌日天光大亮之际,见到那寺内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
而那小公主则安静阖眸躺在?寺庙后院之中,与她?死?去的亲族一同似农户家中病死?的肉猪一般,被随意扔在?地上刨出?的坑中,淋满了油,周身?上覆厚厚一层柴薪,正被人?一把火烧去染了痘疹的尸身?。
那场景,似一柄锋利巨刃,无?情斩碎了古昊英对连凤举抱有的最后一丝妄想?。
再后来?,私闯疫病之所的古昊英,亦被连凤举下旨囚于王府之中,着重兵把守,他有伤在?身?又郁结于心,整日百感交集,自责因?自个儿失察,方?才陷前朝与连珠于那样凄惨境地;又觉连凤举原已非当年的连凤举,他匍匐于皇权之下许久,早已再辨不清曾经模样……
连珠病逝后的第?二日,古皇后大受打击,早产一女夭折后,悲痛欲绝随之重病弥留于永平宫中,古昊英受困于府邸接连闻此?噩耗,郁郁寡欢,狄人?刀兵亦无?法伤其性命的青年,终败与了内心的伤怀与愧悔,不出?七日,先元皇后一步,便去了——
享年不过三十五岁,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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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前尘过往,便是?连那前朝公主亦只晓得一半,前陈皇族与南晋贵胄间竟阴差阳错生?出?父女亲情,原是?匪夷所思而可笑至极的……
那前陈公主闻言情复杂,静默许久,虽不由红了眼眶,却压抑着情绪不再多加显露半分,只端着架子讽刺短促笑出?一声,目露鄙夷与不耐地质问霍长歌:“……郡主到底想?说甚么?昨夜堂中,郡主于众人?之前似有难言之隐,方?与本宫讨下这水榭之约。”
“如今郡主倒不像是?来?寻本宫合谋献策,似是?信口诌了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替霍家与古氏一族挟恩求报——来?劝降的?”
“在?下搬出?这段过往,原也不过想?说,在?下知晓的内情,远比这些要多上许多。且,”霍长歌见她?似乎不为?所动,也不逼迫,暗自轻叹一声,亦敛去与她?生?出?的一份愧疚与悲悯,故作不解抬眸反问,“昨夜众人?面前似有难言之隐的,不是?公主么?”
公主细眉一拧:“你甚么意思?”
“若在?下所料非虚……”霍长歌见她?着恼,反而愈加心平气和,不由轻笑缓声道,“公主虽有众多手下,可知晓公主心中所愿,非是?反晋复陈重夺帝位,原只是?为?死?去亲族与连凤举讨个血债的,怕是?寥寥无?几-吧?”
“……你!”那前朝公主眸色倏得阴沉,素手执杯一晃,晃出?杯中几滴茶水渐在?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