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秋弥时,光五说你的腿恢复得挺好的,还有精力对着营地里的石榴树流口水。”她们在雨雾中走得很慢,祝凌道,“现在是出了什么差错?”
如果光一再也站不起来了,光五提到她的腿时,便不会是那个反应。
“光五这个兔崽子,就知道在您面前败坏我的名声!”光一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痒痒,特别想要和某个人好好交流交流,“我的腿早就好了,只是阴雨天站起来的时候有点疼,所以干脆就坐轮椅了。”
祝凌垂下了眼睫,她推着轮椅走的更快了些。
明光卫里没有娇滴滴的存在,所谓的“有点疼”,恐怕是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光一感觉到了轮椅前进速度的变快,她笑了笑,声音柔和下来:“公主,您真的不用担心我。小小的腿疼而已。”
“现在我已经不出任务了,每天就是练练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她说,“从光一的位置上退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能接上去,光五那个小傻子……怕是不行的。”
明光卫如果没有战死,在受了严重到会影响继续出任务的伤害后,就会从明光卫里退下来,他们的代号自然也就消失了。从此之后,他们可以拥有新的名字以及新的人生,可以当个富户,置田买地,安度余生;可以去市井间开家医馆,替百姓看些寻常的疾病;可以一人一马去天下各处走走看看,浪迹天涯……他们不再需要出生入死,可以去为自己而活。
“我现在也不是光一了。”她说,“我现在呀,叫无名。”
轮椅压过青石地面上的散碎枝叶,发出吱呀的响声,雨丝也同样不疾不徐,将人的眼睫都沾得湿漉。
祝凌推着光一,不,无名的轮椅,走到明光卫训练营地里,硕大气派的演武场上,几道年轻的身影正在上面训练,腾挪翻转,风声破空。
无名顺着祝凌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年轻的脸庞,坚毅的色———确实是一批好苗子。只是那个常常板着一张脸,一出手便能将他们所有人撂倒的人不见了踪影。
墙边那棵石榴树的枝条已经越过院墙,伸到了练武场的角落,秋天时便会结上满树的果实,只是今年的秋天,不会再有人像往年一样,被骗着去试吃石榴的酸甜。
因为那个人,再也不会遇到秋天。
就像那个一直保持着干净却无人使用的小厨房,就像那些有人擦拭保养的乐器,就像那些被尘封起来不再阅读的书,就像再也没人分享的酒窖……明光卫的“核”里,只剩下她和明二,或者说,剩下了无名和酒中仙。
雨雾蒙蒙之中,长廊的屋檐下,有人靠着柱子曲着腿,色清明地饮着佳酿,他头顶上,是那屋檐下,其他人庆祝的“补天穿”,风吹过的时候,像一只只圆圆的太阳。
他饮着酒,于是那酒香也没入雨中,一本卷了边的曲谱搁在他的怀里。他饮下最后一口酒,于是那佳酿成了空瓶,被随手一弃。
他低声哼唱,是《桃花扇》的最后一出,一字一句,像极了故人的腔调: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
曲谱在他怀里被风吹动着,如同有人在应和着节拍,他唱啊———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第225章 恻隐之心
◎从“野兽”变成人。◎
那声音落在雨里,还没到传多远就轻飘飘消散。
蒙蒙的雨雾中,曾经的明二、如今的酒中仙仰头靠在廊柱上,目光准确地穿过雨丝,看向了祝凌。
“公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祝凌耳边。
祝凌推着无名走到了长廊前,无名借着扶手的支撑,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地迈过台阶走到了他旁边,她毫不客气地伸手扒拉了他两下:“给我让个位置,我腿疼。”
“下雨天往外跑的人,还知道腿疼?”他语气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嘲讽,反倒冲淡了之前落寞的疏离。
“都改名酒中仙了,怎么讲话还阴阳怪气?”无名占据了另一侧的廊柱,将自己的腿搁到栏杆上,“你这是假仙吧。”
“比不得你取的那个破名儿。”他瞪了无名一眼,将目光转向坐在他们对面的祝凌,语气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祝凌回他。
酒中仙、或者说明二……他已经与记忆碎片里的形象很不一样了。时间抹去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概,像是被汹涌河水磨平了棱角的岩石,光滑且厚重。
“公主是来找太子殿下的吗?”他问。
祝凌摇了摇头:“我只是过来看看。”
“您别是和太子殿下闹矛盾了吧?”腿上那阵剧烈的疼痛缓和后,无名加入了他们的对话里,“我觉得您和太子殿下之间……有哪里怪怪的。”
虽然已经不再是明光卫,但晴天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顶了集贤殿宿卫的职责,去活动活动筋骨。
祝凌问她:“你觉得哪里怪?”
“公主啊……”无名微微偏了偏脑袋,于是龙须刘海贴在了她的脸颊边,“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要是知道您与太子殿下的心结在哪儿,这问题我早就解决了呀!”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酒中仙顺手在身边捞起一瓶没开封的酒,熟练地拔掉木塞,“这世间除了生死,哪还有什么大事?你就是操心太多,公主与殿下自有分寸。”
“是是是。”无名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抢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喝的那瓶酒,“就你最懂。”
被抢了酒的酒中仙皱着眉,他一手护着怀里那本卷了边的曲谱,一手向前:“还我。”
“这是第三瓶。”无名晃了晃手里的那小瓶酒,“再这样喝下去,酒窖就要空了。”
“酒窖空了我自己会买。”
“真当你是仙啊!”无名半个身体向前倾,从他身边拿了酒瓶的木塞,恨铁不成钢地拖长了音调,“酒师父———”
在营地里训练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无名犹嫌不满足,再接再厉:“酒鬼师父———”
酒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