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诞下了双子,将其中一个秘密送到宫外的母族里藏着,母族一担忧东窗事发,二为了稳另一个孩子的地位,便将送到宫外的那个孩子杀了,但他们又不敢告诉皇后真相,于是寻了一个相似的孩子养着。
后来,宫里渐渐长成的孩子身体越来越差,最终病骨支离,撒手人寰,皇后伤心之下决定将另一个孩子接进宫,于是有了改名,也有了现在的太子。
———世间的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痕。顺着双生子的线索找下去,将那些痕迹连起来,就可以串成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最妙的是,鹊在他人眼里可以知情,也可以不知情,而鸠产下的蛋,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两个。
谁真谁假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那个需要听到故事的人相信,那真相就会是他相信的那个。
“殿下,时间已经不多了。”宸贵妃施施然起身,“陛下已经昏睡了五日,再过两日若还未醒,太医院便要用虎狼之药,那时,陛下怕就是回光返照了。”
卫修竹的手缓缓收紧:“你让我想想。”
“殿下好好想。”她说,“刚刚那个故事里,鸠在鹊窝里呆了太久,便以为自己是只鹊。”
“但鸠和鹊……”她将斗篷戴好,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系带,“又怎会一样呢?”
第20章 冬日折松
◎他唯独记得太子臂弯里那一截松枝,青青不朽。◎
鸠和鹊……又怎会一样呢?
宸贵妃已经走了,卫修竹却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殿下……殿下?”
卫修竹隐隐听到有人在唤他。他回过来时,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而天边的金乌,竟一点点沉入了地平线中,他竟然在这里,愣愣地坐了半日之久。
“徐伯……”卫修竹看着眼前呼唤他的中年人,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担忧和关怀,露出一个苦笑,“我竟然会动摇,我竟然动摇了啊……”
“殿下。”被称为徐伯的人听到他的话,忽然一撩衣摆,在卫修竹面前跪下来,“说句冒犯的话……殿下,您动摇有什么错呢?您面对那位时……难道退的还不够多吗?”
他膝行几步:“您处处忍让,他却步步紧逼,摆明是要置您于死地,您又何必顾念昔时情谊?”
徐伯是在是他在卫王宫中生活最困苦时多次帮助过他的人,最后也因为帮他,碍了卫皇后的眼,被发配至最偏远的宫室,差点被人磋磨得失了性命,待他稍微有一点权势后,便想方设法的将人从宫中捞了出来,安排在了自己身边,徐伯一直是向着他的,所言所行也都为他考虑,但这刻,卫修竹忽然觉得满心孤独。
所有人都觉得他和太子反目成仇,是皇位之争中自然而然的事情,权势之下无亲人,皇位之上无兄弟。
他一开始只是堵着一口气,为了自己心中燃烧的不甘,也为了那一点燎原疯长的野望,可现在……他竟然有点茫然了。
他真的要将那个他为之追逐的人,亲手推进泥潭之中,将他身后的名誉抹得如此不堪吗?他真的要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卑劣至此吗?
“我不知道啊……”卫修竹叹道,“现在的太子……怎么能有那么多人全心全意地为他筹划?”
“凭什么?”他说,“凭什么呢?”
当晚,卫修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无比寒冷、无比难捱的冬夜。
当年他裹着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被子,将冻得没有知觉的手紧紧地缩在怀里,脚是冰的,膝盖冷得发疼,背后好像有风在灌,脖子冻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把自己找到的、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全部裹在了身上,可还是不够,还是冷,整个破败的宫殿四处漏风。
他清楚地记得,他那时想的是———要是明天有碗热水喝,有个没冻硬的馒头吃就好了,要是能有点炭取暖就好了,哪怕、哪怕是那种呛的人直流眼泪的炭也好啊……
他就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熬过一夜,然后第二天醒来时,他还是冷,那一整个白日,没人给他送饭,他饿得吃了好几捧雪,雪太冷了,冻得口腔里都没了知觉,他甚至觉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或许是饥寒交迫迸发出的勇气,他生平第二次、推开了那座关着他的宫殿门。
门外也很冷,白茫茫的雪,枯死的树上挂着长长的冰棱。他没看到一个人,仿佛他是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在雪里慢慢地挪动,他太饿了,饿得走不动,只能听到自己肚子的鸣叫,一声大过一声。他一直走一直走,他只想找到一个地方能吃那么一口吃的,喝一口没有雪那么冰的水。
后来……后来他就感觉困了,于是在一棵树旁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忽然觉得身边的雪好暖和,暖和到他想睡觉,或许是半梦半醒时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走过来,身上带着点淡淡的香气,不是食物的香,也不是从墙上破洞里伸进来的、枝条上花的香,而是一种很好闻很好闻的香味。
许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一两便价值千金的安香,在太子的寝宫里,长年累月地燃。
那时那个带着好闻香气的人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明明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却莫名地少年老成。
他还记得那时的太子,脸很白,唇色很淡,怀里抱着一小截翠绿的松枝。他将那截翠绿的松枝轻轻地放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将身上斗篷解下来给了他,他第一次见到那么雪白、那么柔软的东西,毛绒绒的领子贴得他的脸颊有些痒,痒得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落泪了,寒风一吹,脸上生疼生疼。
那时的太子好像没有看见他在哭似的,他只是弯腰捡起了那节松枝,轻轻地拂去了刚刚沾染的的冰雪,然后将松枝重新抱回怀里,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句“随我来”。
他披着雪白的斗篷,跌跌撞撞地跟在那道背影身后,因为饿,因为冷,他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雪白的斗篷上开始遍布泥泞。那道背影一直在他前方,他摔倒的时候会停下来等他,但却一直没有回头。
他就这样追逐着那个背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进到了一座他从没见过的、华美的宫殿中。
他看到有人扑过来给他前方的那个背影裹上更厚实的斗篷,他听到亲昵中带着责备的声音,他听到有人客套而疏离地唤他“大皇子殿下”,那一刻的记忆留存到现在只剩下各种嘈杂与模糊,但他唯独记得太子臂弯里那一截松枝,青青不朽。
后来……他吃上了从没吃过的食物,穿上了从没见过的衣衫,睡上了从没见过的绣品,但他不懂宫廷礼仪,所以把漱口水当过汤;他不知道如何穿戴,于是把衣衫穿错、佩玉颠倒;他的手抚过绸缎,裂口却将娇贵的东西挂到抽丝……他是掉进金玉堆中灰扑扑的老鼠,抬不起头,见不得人。
他知道背后有许多人在笑他,笑他除了有身皇室血脉外一无是处,还不如扫洒的侍仆。
可是领着他进入这些富贵中的人从没笑过他,他的情绪好像永远都很淡,行为有礼,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都是完美的气度。
他错将漱口水当汤时,那人会面不改色地将漱口水端起浅抿一口,只是事后会告诉他那并非汤品;他将衣衫穿错,那人也并未出声,只是将他拘在室内,早膳过后便换了形制相似的走到他面前;那人送了他许多东西,说物品损坏本就常事……
他只称呼卫琇为“太子”,或他的字“承璧”,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能算作兄长,他的年纪虽然比他大,却是被包容的那方。
后来,他开始读书、习字、练习弓马武艺……渐渐地,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有多么的不堪,开始夸赞他文武双全,可那段灰扑扑的、自卑的过去,他一直记得。
再后来,他读书、读诗、读史,读得多了,便愈发觉得他当年何其幸运,在那绝境之中,抓住一线温柔的天光。
又后来,他读那些写松树的诗,读过“上参云汉不屈身,世间草木斯为表”,读过“苍然挺秀,凛凛冰雪姿”,读过“寸寸凌霜长劲条,路人犹笑未干霄”,他读来读去,便愈发喜欢松树,他读来读去,便愈发想当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