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玉在崔缙面前说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谢及音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她教了识玉一上午,与她排演了三遍,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让崔缙意识到不对。
谢及音只是觉得崔缙的反应太合她的心意,他曾对她不屑一顾,如今竟如此痛快地想要讨她欢心,谢及音有些理解不了。
识玉小声问她:“驸马会不会是去宫里求皇上放人,他能将裴七郎带回来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很难,”她叹了口气,“上元夜背主私会只是表面的理由,父皇不放人,为的是别的原因。”
河东反民牵涉到裴家,依父皇多疑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她去求肯定不行,崔缙去求……也未必可以。
但总要试一试,郑君容那厮城府太深,谢及音不敢轻易信他,若有别的法子可行,她不愿与宗陵天师扯上关系。
崔缙能将人要出来最好,即使失败,她也算在他面前表明自己深恶痛绝的态度,至少不会再被怀疑她要护着裴七郎。
这是谢及音考虑了许多天的计策,她不擅长算计人心,务求步步谨慎,进退有余。
实在是太累了。
“我去睡一会儿,待驸马回来再叫醒我。”谢及音交代道。
她睡得不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梦。
梦里桃花簌簌,春风吹过,落地成海。她与裴望初席地缠绵,衣衫尽褪,酣畅淋漓之际,却听他在耳边叹息。
“您大费周折将我要来,就是为了这事,如此可满意了?”
谢及音否认,可情/欲的快乐几乎将她的声音湮没。裴望初附身亲吻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如果不是,那您为何不遂我的愿,与我相忘于江湖,偏要将我要回公主府,困于这涸辙中?”
谢及音无言以对,裴望初笑她痴缠。
“……春梦随云散,桃花逐水流,欲往离恨天,风月债难酬。”
情起如浪,滔天之际,轻飘飘的叹息落入耳畔,如一声昭示不祥的金钟,将谢及音从梦中惊醒。
浑身软绵绵的,香汗沾湿了鬓发,她掀开被子,直到热汗被吹冷、心跳声渐渐平缓,这才撑身从床上坐起。
屏风外已点亮宫灯,许是识玉吩咐过,侍女们都屏息而行,怕将她吵醒。内室里十分寂静,谢及音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听见梦里的叩问仍在耳畔回荡。
若他一心求去,自己却偏要强留,不是为那见不得人的情/欲,却又是为什么?
他能逃却不逃,苦心将她从此事中摘干净,以酬她过往恩情,她偏不想领这情,偏要再往这旋涡中跳。这究竟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的私欲?
朦胧的夜色如一张密织的网悄无声息笼近,谢及音的思绪一时撞进了死胡同,转不出来,愈发感到闷窒。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识玉转过屏风,见她已醒,拾起火折子点亮宫灯。
“驸马刚刚回了栖云院……一个人回来的。”
谢及音落在锦被间手微微一缩,面上现出几分苦笑。
果然……连崔缙也不行么?
识玉给她摆好绣履,侍奉她起身穿衣,为了调节气氛,将晚膳的菜名都报了一遍,又学小婢女们如何为了一根蜡烛吵嘴。
谢及音面上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没什么采。
识玉见状轻轻叹息,与她商量道:“蚍蜉何必撼树,救裴七郎的事要么就……算了吧?”
第37章 软肋
谢及音不想算了。
她活了十九年, 谨遵母亲的教诲,处处收余恨、时时免娇嗔,好像也过得并不痛快。这么多年, 只等来了父皇偶尔良心发现的怜悯,和驸马或将幡然悔悟的敬重。
谢及音望着铜镜,端详着自己,细细地想了许久:这么多年,究竟为自己争过什么呢?
她最终下定决心, 入宫去见宗陵天师。
宗陵天师圣恩正隆, 太成帝赐他同居宣室殿,许其在芳清宫观中设坛打醮。谢及音先往芳清宫观拜会端静太妃, 以解梦为由, 请她派人去宣室殿中延请他。
听说是嘉宁公主邀见,宗陵天师为太成帝讲完经后便乘肩辇前来。
两人在无人相扰的静室中对案而坐,案上篆香袅袅,苦丁茶水雾升腾。谢及音隔着帷帽的垂纱打量他, 见他生得中朗清俊、面白须长, 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采,却教人猜不透年纪。
看面相, 不过三十, 可他若是裴七郎的师父,又不该年纪这么轻。
宗陵天师从容任她打量, 拎起铜壶为她添茶,说道:“这是屏山苦丁,有清淤化毒之效, 殿下不妨多用一些。”
谢及音抓住了他话中怪的词,“清淤化毒?”
“先皇后没叮嘱您么?”宗陵天师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缓缓叹了口气。
他口中的先皇后指的是死后被追封的淳懿皇后,谢及音的母亲。谢及音搁下手里的苦丁茶,问宗陵天师:“道长与我母亲是旧交?”
宗陵天师道:“先皇后德高质洁,小可不敢称旧,只是有幸见过一面,曾为她画符解毒。”
他这句话里的疑问太多,谢及音的目光透过垂纱定在他身上,缓缓问道:“道长的意思是,我母亲身体不好,是因为体内有毒,而非生我时坏了身子?”
宗陵天师摇头笑道:“实为母累子,非为子累母。”
母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