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年将旁边案几上的茶盏重重一放,已经开始摆子:“多说无益,要下快下。”
“蒋老爽快,最后哪怕三连败,也是肝胆过人呐。”胡登落座,有意望向范成,儿子和好友都替了他出面,这老匹夫真是。
云荇挑眉,她还记得上回被说勇气可嘉,这人一旦觉得对面毫无胜算,就十分热衷夸别人悍勇。
主将即位,观客息声。
大战一触即发。
蒋年循序布阵,开局与胡登的黑棋拉锯相持,白子在边角固型。他前两局失利,这回已有些摸清胡登的棋路,虽略有疲敝,但难以急攻,胡登并不慌忙,在另一侧小飞缔角。
白子得以喘息,依托着边角一块的稳地,抢占左下,以此筑成势力圈,蒋年的本意是拱卫原有白形和实地,防止被黑子断入后,削弱白形的外势,但胡登并不买账,他对蒋年留着的实空登堂入室。
观棋的一众色各异。
范成在县学向诸生授棋时,曾斥过分执着敌方实空,不是能容人的手段,胡登自非不懂,他是明着干。
蒋年对此下跳,黑又随跳,白子被穷追苦战,渐渐被逼向黑地头,蒋年冷汗涔涔,此时若改序走压,弃子以换白形重凝,尚能残存,但黑子追得凶狠,对余势全无惧意,只务于掏空。
白一手尖被跨断后,再难为继,疲于瞻前顾后,蒋年分身乏术之时,黑棋已经落成山雪崩。
白子失去方寸,无所施其技。
胡登借的就是混乱态势,闯人实空并非他所求,至于强硬侵占实空会不会被诟病,他不在乎,世人常谓不取眼前所利,是为容人,他只问胜负,容什么人?
胡登算是摸清了,反正县学棋教习落不到他头上,他凭什么要让范希父子好过,与沧派交好,他能分到几斤几两的殊荣?沧州棋界?他也没那么当一回事,顶多就日后不再出入棋会,你看他有一丝痛痒不?
胡登露出獠牙,全面进攻,如能持久拉锯,宽限时辰以供谋算,蒋年或可勉强与之匹敌,但前两局已经让他身体抱恙,这时被黑棋一顿捏弄,这场山雪崩简直要将他迎面覆埋。
胡登不理会对手的疲态,他强侵后下镇,任白子殊死搏斗,也冲不出内拐后的重围,白子没有去刺,而是尖,这也是蒋年无法抵御自身算力缓慢,致命的一击。
从角逐到布防,从抵抗到沦陷,不过小半日。
白棋已经极难独活,但蒋年依旧拈子,填在仍能落脚的每一处,直至下无可下,避无可避,被黑棋吞得干净利落。
众人看得胆悬,只有云荇片刻晃,曾几何时,她举着秋湖第七局的棋谱,问一件事还没定局,值不值得为之挣扎,还是就此定断成败。
程叶与李詹的残局属于未果,那倘若终局早定,本来就势穷力竭呢?
比如这一局,又比如她的命途。
她望向棋盘,第三战最后毫无悬念,白棋四子落败。
胡登所许之诺,是但凡能赢一把,就有斡旋的余地,蒋年的孤注一掷,是因范成来沧州之初,二人就已相识,这个玶都人常为琐事与他相持不下,但蒋年十分清楚,老友致仕这些年,心中唯一念想便是县学授棋,出此下策,也好过束手不管。只是除了真的为好友不平,他也有不甘落于小辈之后的倔强。纵然最初就明白终局难改,当真的满盘皆输时,再是刚毅,也无法全然忽视日薄西山的无力和哀凉。
纹枰残酷至斯,它为鲜活者所竞逐,宣告着垂暮者的脱节。
他在棋盘前以袖掩面。
秋日晴空高远,风和日丽,但范成这边所有人,心头都蒙了一片雨云。
“可别怪我没提醒蒋老,愿赌服输。”胡登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一身轻松,不吝“善意”提醒。
“你是县学算术教习,师德有损,你还能得意到几时?”蒋晟上前揪起胡登衣领,差点一拳挥去。
范希本候于父亲身侧,见状忧心这事再火上添油,赶紧去制止。
劝架的,争拗的,顿作一片纷乱。
只有楸枰边上的蒋年一动未动,他无心四下,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他身旁。
直到棋子被分拣扫回棋罐,噼啪作响,这老者才稍稍回。
“蒋老下棋都下到最后一刻,现在就垂泪也为时过早了些,”云荇收拾着棋子,“您要是不下了,麻烦让一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