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案的宣判,也是民众关心的重大新闻第一次在网络上同步直播。
直播镜头从前到后晃动着,开始捕捉会场内的特写画面。
木黄色的墙壁深沉和无瑕,中间挂着熠熠生辉的国徽。国徽稍稍向下摆了一点角度,显出某种肃穆和怜悯。椅背高耸的天平椅和桌面整洁的法台围成一个和谐的三角区域,审判长和陪审员就站立其中,书记员也在一旁笔直挺立。每位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淡然而肯定,显出这次庭审并无太多意外和波澜。
特写终于给到本次庭审的主角,三大队众人。他们站成一排,都手戴铐子,身着蓝色马甲,不过马甲背后各不相同,有“东看”“二看”和“市一看”等代表不同看守所的印字。
摄像的年轻人发现了一个细节:就算已经脱下警服一段时间,三大队的人仍遵守着某些规则和秩序,几个人被铐的双手举在同一高度,就连微微佝偻的后背都呈现相同角度,从侧面照过去整齐无比,导致这一排只能看见最内侧的小徐。
忽而这队形被打破——最外侧的程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借着起身的机会迅速回头瞥了一眼。他的双眼竟顿时呈出两种不同的感情,一侧是期待满足,另一侧是希冀落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舒身着黑色套装站在旁听席内,她五官挤皱,浑身紧绷,某种汹涌的情绪正被她尽力压制着。
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再旁边是马振坤的妻子李春秀,从没系扣的外套缝隙看进去,两抹深绿隐隐约约,那是围裙的肩带。她素面朝天,遍布褶皱的双手捂在脸上,悲恸从指缝中流出。廖健的妻子也在一旁轻声啜泣,她拍着马振坤妻子的后背,小声规劝着什么。
蔡彬的妻子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几道隐约的泪痕冲散了她的淡妆。她目光平视,直直盯着不远处蔡彬的背影,想从那沉默的蓝色中读出任何回应,但不得。
妻子们的身后是小徐的父母,他们的打扮庄重而得体,显出高级知识分子的优雅,可再多的学问也无法抹平两个人内心的悲伤,他们互相搀扶,身体都微微抖着。
审判长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填充了整个审判庭。
“本院认为,被告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徐一舟在审讯过程中对92案犯罪嫌疑人王大勇进行殴打致其死亡……”
小徐终于绷不住了,说到底他参加工作不久,判决刚开始,他就尽力压制着双手的摆动,那种惶恐让他整个身体都在不断的颤栗。
“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致死罪,应予惩处;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程兵等犯有故意伤害致死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
蔡彬双目眼角都耷拉着,让人摸不清他的目光到底看向何处。之前在审讯室,他无数次呵斥过各类嫌犯:“你把眼睛睁开跟我说话!”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现判决如下……”
这句话把严肃的气氛敲开一个口子,旁听席最后的无数记者纷纷上前一步,长枪短炮对准了审判长和五位被告。就算已经明确被告知不允许开启闪光灯,那嘈杂的快门声还是四起,惹得马振坤一阵烦躁,他急促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愤怒地砸了一下面前的栏杆,好在这个动作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程兵,有期徒刑八年。”
从开始宣判起,程兵就一直低着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埋进过往的时光中,回到那个处理案情的,捉拿罪犯的,他最熟悉的世界。他在心里默算着,八年,慧慧应该都考上大学了。
八年,慧慧一共才成长过几个八年啊!
之前的逻辑自洽和心理防线完全崩塌,程兵几乎站立不住,靠法警撑着才勉强维持体面。
“徐一舟,有期徒刑六年。马振坤、蔡彬、廖健,有期徒刑五年。”
廖健竟然是五个人当中最坦然的。他一直昂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审判长,这种淡然其实反映着内心最深的绝望——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和警察生涯分割,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
人群中竟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庭审结束,三大队五个人被带离,记者和工作人员扛着镜头追出去,被告家属们都在原地没动,他们面无表情地被这世界的颠倒黑白淹没。
当然,所谓“颠倒黑白”,只是他们这么以为。
突然,李春秀大喊了一句:“他们没错!”
长枪短炮马上调转,击中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汉白玉柱和台阶之下,几辆囚车整齐停在法院门口的广场上,四周拉了警戒线,数以百计的市民不断往前涌着,因为这起案件的性质,维持秩序的警官们根本不敢再做分毫动作,任由警戒线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等到三大队五个人被带到囚车旁边,警戒终于被冲破,率先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92案受害者的父母。
受害者父亲手里的烟还没掐灭,好像从9月2日一直燃烧到现在,他跪在囚车旁边,离程兵非常近,哐哐砸地的磕头声清晰地传入程兵的耳朵。
“求求法官,求求审判长,听听百姓的声音吧!”
哐。
“程兵队长是个好人啊,三大队的警官们也是好人啊,好人不能没好报啊!”
哐。
“你把程兵他们抓进去了,我女儿的案子可怎么办啊!”
受害者母亲在一旁拉拽着受害者父亲,同样的涕泗横流,她跟着受害者父亲喊了一会儿,表情突然一变,竟然露出了某种扭曲的笑容。
她咯咯笑着,嘴里的话越来越含混不清。
“青天大老爷!嘿嘿嘿!
“包拯包公包黑炭,嘿嘿嘿!
“走吧,老公,闺女要放学了还得回家给她做饭呢,嘿嘿……”
她又发病了。
三个法警限制住程兵的动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受害人父母被前同事带离。
五位被告双手被限制在身后,被迫打开双肩,直面法院外更多更疯狂的媒体。
这个必要流程走完后,几人即将被分别押上不同的囚车。
没有任何沟通,三大队所有兄弟都侧脸望向最中间的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