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兵想的。
没有兵哥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是阿哲说的。
没来由地,程兵想起自己刚进号子那天晚上,红中……是叫红中吧,还有一个叫虎子的,在程兵脑海中,他们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不过,程兵还记得,他们几个欺负阿哲,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当时,阿哲突然爆发,喊了一句——“要么你们今天把我打死,要么我就一个一个把你们咬死,除非你们不睡觉,你们等着!”
这个犟种。
程兵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真是好样的。
程兵突然想跟阿哲喝顿大酒,他们明明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但程兵总觉得,阿哲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
收拾好东西,程兵动作很快,马上按照纸条上的线索,给马警官打了电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天下警官是一家,听说是前同事,也了解到92案的严重性,马警官非常上心,当天就安排了一次指认。
看守所基本在郊区,梧州的也不例外。打车去看守所时,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荒芜,程兵有点坐立难安。他一直被卷在92案和92案的漩涡之中,这是他自己选的,不过,要再度直面当初92刑讯逼供案给他带来的直接惩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到看守所大门的时候,程兵莫名有种欣慰,这已经完全病态了。这么多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似乎只有看守所还在2009年,那门,那砖,那瓦,那守在门口的狱警,一切都跟十三年前一样,还有人事物和程兵一起被困在过去,他竟产生了某种找到同类的快感。
十三年了,程兵再一次回到看守所。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在一名民警的陪同下,程兵又穿过贴着这八个字的长廊。
好好改造,程兵做到了。
重新做人?
程兵笑了,过去的羁绊在每个夜晚攀上他的床铺,折磨着他无法入眠。不抓到王二勇,他根本重新不起来。
程兵和刑警一道,进入幽暗的指认室,里面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面单向玻璃,对面的犯人看不到程兵,而程兵能看到对面的构造,那头更加空阔,只有一把椅子。
程兵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激动,会担心再一次扑空。然而,等真坐在这里,这些复杂的情绪完全被对阿哲的愧疚压了过去,他只想赶紧确认,如果是王二勇,也算是给了阿哲一个交代。
琅琅,琅琅,琅琅,琅琅。
来了。
刺耳的拖拽声越来越大,对面的门突然打开。
犯人穿着监服,吊儿郎当坐在铁椅上,头几乎要埋在裆下。
“你把头抬起来!”
陪同犯人进来的狱警厉声呵斥。
犯人缓缓抬起脸。
这一秒,程兵的呼吸停止了,隔着单向玻璃,他朝里探看……
又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程兵和这张脸对视了很久很久,但嫌犯并不知道,他的眼一直很飘忽,带着对一生的无所谓和自暴自弃。
民警以为程兵一直在仔细辨认,其实程兵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犯人了,他好像在对脑中的自己内视,审视着自己这段不知道用何种形容词才能装点概括的人生。
“谢谢啊,不是。”
程兵转身离开。
他坐着公交回到市区,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没有打量上下车的乘客,而是把笔记本收在内怀,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当中。他是被司机叫醒的,醒来时到了终点站,市中心的街心公园,时间恰是黄昏,他茫然空洞地走下车,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干脆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缓缓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不带目的地看向人群了。
粉嫩的气球缓缓向上飞升,挡住了程兵的视线,他看到的不是白发苍苍老大爷年龄、身份和家庭条件,而是带着孙子放气球的天伦之乐。
一对年轻的夫妻推着婴儿车,停在草坪外,两个人笑呵呵地把婴儿抱入草坪,他看到的不是夫妻的工作地点,而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几名刚放学的中学生,骑着单车飞驰而过,他们没有在公园中做过多停留,从这个门进来,又从另一个门出去,他看到的不是中学生的来处和目的,也不管他们是要抄近路去打球,还是躲开接送他们的家长钻进网吧,他看到的是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一阵喧闹的音响声传来,播放着当下红火,但程兵根本没怎么听过的歌曲,顺着声音看过去,公园广场之上,一群大爷大妈搭伴跳交谊舞,程兵看到的不是他们的组合关系,夫妻也好,舞伴也好,重组家庭也好……程兵不在乎了,他只感受到一段段享受夕阳的人生。
累,好累啊。
程兵被一记无形的拳头击中了胃部,他弯下腰,像个身形佝偻、行将就木的老人,生命力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流逝。
这一刻,他彻底击溃了。
他掏出手机,艰难地编辑着什么,短短五个字,加一个标点,他竟然编辑了好几分钟。
“我找不动了。”
程兵仰头苦笑一声,点击发送,屏幕自动跳转——请选择收信人。
手机通讯录是人们一生的侧面记录,那里面有同事,有亲朋好友,有过命的兄弟和闺蜜,有一面之缘的普通人……程兵划着,找着,突然发生了完型崩溃,他觉得每个汉字都无比陌生。
陌生的又何止汉字?
通讯录划到l一栏,那无数个名字中,程兵一眼就看到了刘舒。
拿着手机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代替程兵摇了摇头。
程兵自始至终没有勾选刘舒,而是接着划动起来。
依照字母排序,他依次勾选了蔡彬、廖健、马振坤和徐一舟,手指颤颤巍巍伸向确定键,却始终没有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