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时间超过了对话的时间,两个人静静看着一炷香烧完,胡大姐把程兵的肩膀扳过来,怜惜地摇了摇头,程兵很少被长辈这么关注了,命运的苦化作水,似乎就要从眼眶里喷出来。
“兵啊,这么多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程兵连连点头,下意识就要从怀里掏笔记本,接着,他苦笑几声,生生把这个习惯扳回来,用眼示意胡大姐自己一定会记得。
“你师父走前告诉我,当年他在向阳巷碰到王二勇,你师父追上去,没追多久就追不动了,后来他跟你们说他是被王二勇撞倒的,其实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老了……”
程兵身形猛地摇晃一下,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画面,但脑中的一切仿佛就在他身边发生。他就站在狭窄逼仄的向阳巷之中,左边是沉着冷静的老张,右边是穿着雨衣的王二勇。雨滴砸落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其中哪一声被王二勇听成了发令枪,他转身就开始跑,老张奋起直追,还是被越落越远,很快,王二勇就变成了视线中的黑点,消失在雨幕中,老张脚下一绊,彻底追不动了,他大口喘气扶墙慢慢坐了下去……
程兵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释然地笑了。
刚进去的时候,程兵无数次复盘过所谓的92刑讯逼供案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不可逆转的那步,他分析,其实主要有三个导火索,分别是五天的时间压力,争取到王大勇去过向阳巷的口供以换取老张的公伤证明,以及王大勇看到慧慧照片那邪魅一笑。
诚然,如果当时胡大姐就跟三大队同步了这个消息,导火索少一个,小徐很可能不会踹出那一脚,不过,这些信息现在已经不再会对程兵造成什么困扰。
命运开出的玩笑已经够多,程兵完全习惯了。
“还有啊,你师父临终前,我问他……”
跟随着胡大姐情绪略有起伏的讲述,程兵仿佛也站到了病房里,回到了老张临终前的一刻。
他看到老张浑身都插着管子,口鼻还戴着氧气面罩,之前医生咨询胡大姐,是否要给老张做气切,以方便氧气更加快速地输送,这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还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胡大姐拒绝了,这也给了老张最后表达的机会。
老张强撑着微睁双目,脸部抽搐,胡大姐将老张抱住。
“好,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含混不清的声音自氧气面罩内闷闷传出。
“我……警察……不后悔……”
老张呜咽着,两行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
听完这些,程兵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胡大姐的泪早都流干了,因此,她也没继续哭泣,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你师父一个脾气,但人真没几个十年可以后悔。别找下去了,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程兵苦笑一下微微点头。
“嗯,不找了。”
送走胡大姐后,程兵又陪老张待了好久,他自顾自跟师父聊起天,本来想讲讲这些年来的经历,不过没什么结果,王二勇依然逍遥法外,可汇报的进展寥寥,他打住了话头,换了个话题。
“师父啊,真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总觉得师母是在劝我呢。
“她可能是找了个借口,把你的离开和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完全剥离,让我能彻底放下。
“后面那句话,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完全意识不清的状态了,你真的还有力气说话吗?师父?
“希望你有吧,也希望你真的如师母所说,不后悔当警察。
“我们都不后悔。”
回到台平市区时,又是一个黄昏。
程兵重新走在这座叫做“故乡”的城市,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与周遭日新月异的繁华格格不入,他路过一家酒店外破裂的玻璃墙,墙上的玻璃碎面反映出他的身影,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程兵和独立的程兵对视。
两鬓斑白,面目苍老,沟壑密布,程兵愣了好一会儿,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不仅这个世界不认识程兵了,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突然,那无数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后面,出现了无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程兵猛地一回头,目光锁定树后——那里什么都没有。
程兵往前疾走两步,前面恰好有一个巷子,他钻进去,偏头一看,这下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被跟踪了。
凶案罪犯?激情杀人?王二勇?之前办过的犯人来寻仇?
程兵脑子里闪现出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可每种都不太真实。
听脚步声,跟踪者已经越来越近,程兵一个侧身躲在栅栏后,待对方搜寻着跟自己并排,他用出了藏在大脑深处的,多年来一直想对王二勇使用的擒拿术,反手将跟踪者按倒在地。
还行,动作要领还记得,身体也没生锈。
事件的发展没给程兵自豪的时间,他听到哗啦一声,这声音也从程兵的记忆深处传来,他猛然一抖,就看到了对方腰间碰撞的手铐。
程兵迅速松手,把对方扶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别动,警察!”
巷子各个角落突然冲出几名便衣,配合默契,程兵来不及解释,就被压倒在地。
“咔嗒。”
他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摸了这么多年枪,这是他第一次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
威严,冷酷,无情,武器象征着法律和国家力量,即便心硬如程兵,也被彻底震慑到了。
“是不是他?我觉得很像。”
“先带回局里再说!”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逃犯,我叫程兵,”程兵回过来,小声辩驳道,“我……我认识你们市局杨剑涛局长。”
听到杨剑涛的名字,便衣们都愣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刚刚被程兵按倒又爬起来那个便衣小声嘀咕:“还真没准,这擒拿术挺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