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灯盏昏暗,却足够瞧清妇人的发髻凌乱与满面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尽是污垢。
始终低头不敢言。
只是那人也不说话,像是要逼着她先开口一般。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长成了位风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同在建邺,今日却才得相见,俗话说侄儿类姑,倒是真不假,大郎便极像贵主,尤其是那眉眼。”
“转眼二十载,孤长大了,你也老了。”李乙居高临下的瞧着,语气中所裹挟的是天下的生杀大权,他已不再似儿时那般无力,“孤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与贵主同去看望过,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可李乙只道:“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挫骨扬灰也难解孤心头之恨。”
安珠玉。
安是安福。
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
安珠玉三字当年被安福公主绣在丝帕上,相赠给了这位御侍做生辰礼物,而这个人竟敢连同那个郑戎打死小姑姑。
二十载来,一想起她在郑府做姨娘,杀意便忍不住的腾起。
妇人咬唇落泪,欲语泪先流:“大郎说的是,可我若死了...那才是对贵主的背...叛。”
李乙扭过头去,不愿再听这些伤春悲秋的滥调陈词。
面对旧人的不解和冷脸相对,妇人捂脸痛哭起来:“当年屋中,死去的不止贵主一人。”
...
忽然室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在垂目游的羊元君猛地被惊吓,有御侍搀扶着快步走过去。
推门只见碎片满地,妇人和李乙都是满手的血,她吓得上前拿丝帕去裹男子的手,随后吩咐人去上清法师过来。
道教炼制仙丹,多涉及医术。
治这等止血的伤还是能的。
止过血后,道观为李乙、羊元君二人换了间静室。
听完前面所发生的事情,羊元君只问男子:“殿下要如何?”
面对这位陪伴自己十年的妻子,李乙叹气:“世上无情无义之人太多,高门皇族尤甚,孤不愿再多添一人。”
无情无义,高门皇族。
羊元君知道男子是想起了生母哀献皇后。
哀献皇后十四岁嫁给当时还是四大王的李璋,婚后侍奉双亲,待侧妃如同姊妹,李璋染了恶疾,更是亲自照料,不假人手,可月余过去仍不见好转,后来亲去天台观以寿命祷告。
人好了。
只是哀献皇后也果真于十九岁便韶华而逝,她病逝那夜,李璋却是留宿贤淑妃之处。
羊元君也知道自己劝不住眼前这人,那位小姑姑未出嫁时,极其宠爱这个亲侄儿,又因哀献皇后要料理王府事务无暇顾及,李乙三岁之前都是跟随着姑姑长大。
可...她仍不愿死心:“且不说文帝都奈何不了这件案子,只凭大人对七大王和贤淑妃的眷爱,便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下死手,反生厌恶,认为殿下是嫉妒七大王得圣宠,殿下若是真要行林府那位的法子,只怕我们连东宫也都住不得了。”
“他本就不喜欢我,东宫之位迟早是要拱手相让,我又何必要费劲心思去做他最喜爱的儿子。”
李乙想起那人说自己不类他,故不喜,又想起那人的做派,为博个情种名声,在登基之初,竟如侍生前般的命陈侯去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宣旨册封皇后,难不成他还指望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从皇陵爬来伏地谢恩吗?
真是白白恶心活着的人。
他只觉喉间有什么东西返上来,受不住的连吐两语。
“我的确不像他。”
“便连他的圣宠,丢给狗儿吃都能反胃。”
羊元君不再说话,忆起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鼻头一阵酸涩,静静倚在男子身上。
...
道观清净之地,男女不可同居室。
坤道前来相引女子去往另一间静室,只是行至半路,便见她伫立不前,由身边御侍扶着下了台阶。
瞧见这副景象,坤道纠结犹豫之下,在犯下冒犯之罪前,结舌道:“不知为何,这只鹤独独只亲林府的绥大奶奶。”
羊元君也不恼,过去撒了些金丹到盆里,不知想到什么,笑道:“仙人骑乘你去往天庭,应当也是有几分仙力,今我施你喂食之恩,望你能够相佑。”
仙鹤垂头吃了一粒,听到后面的话,不再食用,仰天唳了一声,隐能察觉其中怒意。
*
弄不清是被什么给惊到了,游廊鸟架上的鹦鹉忽地乱晃,鸟喙张合发出声,在这夜里分外刺耳。
打了盆水的玉藻还来不及洗漱,赶忙从另一头疾步穿行而来,走到拐弯处时,只见正屋的竹帘被打起,女子抬脚迈过门槛,没走几步便到了鸟架旁。
不过是伸手轻按住乱动的架子,那鹦鹉瞬间便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