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会儿,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闺中好友与族中姊妹,于建邺再无深交之人,只是好友远嫁,姊妹亦各有手帕交。”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日心慌甚重,又闻得夫人与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想是极有仙缘,这才特请夫人前来陪我度过这闲日,或许这心便也不那么慌了。”
宝因双手接过,见为尊的太子妃已动,她方坐正,手执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瞧这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道:“我哪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便记住了我。今日能见到太子妃,倒也算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极为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也是许久不曾与人畅谈,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忽闻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来报,原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于空中直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死了。
羊元君像是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该出发了”。
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那幸存的飞禽继续飞。
*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殿脊之上,瞧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内侍得了李乙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这位主子穿上。
“殿下。”内侍瞧着偷穿丧服这等大逆行为,小声提醒一句,“若是叫贤淑妃与七大王知道,定会去陛下那儿奏您一本,说您盼着...陛下...”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且东宫也并非是干干净净的,只属太子一人,哪怕找借口杀了几个,却不知还有多少是贤淑妃她们的人。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奏。
他亲自穿去皇帝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乘着由延喜门出了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入兰台宫,于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舍人瞧见太子身穿丧服,以为是太子要逼宫了,被吓得赶忙跑去禀告皇帝。
跌跌撞撞跑至含光殿时,他匆忙告知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事情严重,入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已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之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瞧瞧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皇帝有令,兰台宫各处宫卫、舍人皆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
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儿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
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时,想的则是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儿女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再弯绕演戏:“太子可知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何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知,为何还犯?”
“七月初七乃姑母忌日,我上月外出为姑母做法会,偶遇姑母御侍朱玉,她亲写血书,告知当年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道,“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还望陛下能肃清往事,使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无皇帝号令,舍人不敢去接。
直至皇帝瞥了他一眼,方小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安坐于圈椅中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细细看过,后实在不忍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若追,需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与皇帝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仍不弯:“律法既需要,那李乙便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皆是皇帝所授,东宫早已扫榻准备让贤,竟还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他是太子。
“李乙于幼时身染恶疾,性命濒危,乃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李乙寻得良药,方得生机。哀献皇后尝命李乙‘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今姑母无儿无女,苍凉黄泉,受尽苦楚,无人给申,李乙岂能旁观,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这等小事。”
李璋便知道太子的性子。
瞧,说完还要讥他一下。
“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