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住蓬莱殿,不愿见先帝,是无颜敢见,二哥出生时,小小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爱的儿子,被自己给亲手毒杀了,本就重病缠身的先帝更是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夜里,望着这双手,都想寻死,故拒绝看医,可后来建邺开始流出道奴为四哥所杀的谣言,更堂而皇之的猜测是四哥不让生病的她吃药。
道奴已死,她不能叫四哥背上弑母之名。
李璋忽问道:“二哥端阳当夜便死的,为何第二日才有丧讯传出?”
他之所以不怀疑五姐看到,便是因为二哥身边的舍人亲口说太子当夜安然无恙的回了东宫。
王太后只是痴呆的看着殿内一角,她也不知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前尘旧事,何必再提。
道奴只恐已托生,定是已托生,所托人家必如他所愿那般兄友弟恭,父母仁爱,长乐未央的活至长寿。
老妇不言,李璋便自问自答:“因为二哥孝廉,他爱大人与娘娘,可比起先帝,最爱的是娘娘,二哥初入主东宫,便哭着找母亲,所以即使明知母亲欲杀自己,却还担心母亲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二哥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二哥啊二哥,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苍老的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捂着心口,又捂肚腹,最后竟是从椅上滑落,一副骨头砸在地上,像是肝肠都已断了,又像是万箭攒心,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道奴,你恨恨阿娘罢。
*
皇帝离开后,林业绥走到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瞧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的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昨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仕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方拼出这样一条路来,终受世族敬重,郑王谢也得俯首称我一句廉公,为的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虽并非同族,但常因同姓被较之,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世族,无有例外。可不论哪朝哪代,太原终不如琅琊,前朝用一句“同为王,犹云泥”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贵女,也被皇帝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拒绝。
王廉公又叹道:“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舍出去。”
林业绥低头,勾唇笑了笑。
不知过去多久,终有内侍双手叠在腹前,快而稳的碎步走来:“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由您,但命还是名,廉公自个选。”
弑君自古便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不齿,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世族会首当其冲的指摘。
王廉公俯首谢恩,挣扎着要起来,但跪久了,已麻到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搀扶起这位老师,陪着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已是死的,是该去见武帝了。”
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前者。
林业绥默然,这个选择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罢了,十岁拜师,至今已整整十六载,可谓为师为父。
他再也不能从容。
王廉公停下脚步,笑呵着:“贤者不客死,这些年建邺待的太久了,我今日便会出发回隋郡去。”感觉到身旁学生的异样,转过身,抚掉男子的手,坦然的视死如归,“从安,你我师生情就到此了,不必送我吊唁我。”
随后便站正身体,如要隐居高山的名士那般,十分飘逸的振了振袍袖,唱道:“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说罢,沿着甬道离开了。
林业绥黑眸里的亮光在发颤,最终化为清水,滚落了下来。
他撩起乌袍,屈膝跪下,行稽首礼。
“学生拜别老师。”
*
申末,车驾停在林府。
林业绥下了车,直往微明院去。
他一进到正屋里间,便见妻子坐在榻边缠丝线,一双儿女则绕在他们母亲的膝下,作为阿姊的林圆韫嘴里的话说个不停,女子温柔应答,稍小的林真悫也学着说话。
察觉到什么的宝因缓缓抬头,与门口的人对视一眼,嘴角的笑意加深。
突然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林圆韫也回头看,旋即笑着扑过去:“爹爹!”
林真悫什么都是学他阿姊,当下就要蹒跚跟过去。
林业绥笑着把姐弟两个都抱了一遍。
瞧着他们父女三人的模样,宝因垂眼笑开,收拾着针线篮子,起身拿去放好,半刻过去,见姐弟两个还在缠着,又察觉到男子色异样,她瞬间变得严厉起来,训过一番后,叫乳母抱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林业绥走去榻边坐下,笑也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宝因担忧颦蹙,去外间端了盏茶汤给他:“宫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点头:“都好了,太后仍居蓬莱殿。”又道,“廉公已回家乡。”
宝因大概也明白了。
孝为先,且养育多年,有恩有情,天子没法对太后做什么,而若廉公真与当年的事有关,依天子性情,也难善终。
这些日子,为世家女、为母亲、为人子的她总也忍不住想,太后被逼着亲手弑子,当年该如何撕心裂肺,昭德太子又该如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