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比我小,我都十四了,马上初三,明年就能上高中了。”
车驶了很远,女孩才说了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并不怯懦,反而带着一丝镇定和沙哑。
“我十六了,比你大。我叫苏拉。”
鸭舌帽的帽檐上下动了一下。
“我不是来玩的。我来找我妈。”
她的普通话咬字有点漏风,听着有股尘土气扑面而来。
“你妈妈是谁啊?也在临南工作吗?”
杜荔娜托着脸,猜测着她妈妈是质检部那个胖乎乎的赵阿姨,还是财务部那个黑突突的王阿姨。
苏拉又沉默了。
杜荔娜想,她一定是怕别人发现她普通话不行。不过没关系,江阿姨一定知道。爸爸忙的时候,有事她就找江阿姨。
过了很久,远道而来的女孩才再次开口:
“我妈妈叫江世敏。”
杜荔娜正埋头给刚在夏令营认识的朋友发短信,晃了个。等大脑终于接收到新的信息,她愣住了。
苏拉继续说:
“所以,你应该叫我姐姐。”
那一年的苏拉,执意从贫困的家乡来到高楼林立的都市。她孤身一人,先坐邻居的货车,转长途汽车,再站了十余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抵达鹤市的时候,瑟瑟若一头无毛的野猫。纸上读来终觉浅,她途径无数未知的恐慌,所能倚仗的,只有书中读到的关于发达世界的零碎语句。
杜荔娜一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保姆刘姨做了她最爱的拉明顿蛋糕,她也不肯出来。刘姨威胁要把蛋糕给刚来的小姐姐吃,她才愤怒地把蛋糕拿进去,然后关上门。
杜荔娜对自己说,她不讨厌苏拉,只是很生气。没有人喜欢被欺骗,江阿姨和爸爸结婚三年了,她从不知道她还有个女儿。
要么是爸爸和江阿姨一起欺骗了她,要么就是江阿姨欺骗了所有人。
当天,杜宇风和江世敏都没有回家。这样的生活杜荔娜已经习惯了,但苏拉显然不清楚状况。杜荔娜听见苏拉焦急地询问刘姨,老板和太太什么时候回来。而刘姨当然只能说不知道。
苏拉于是被安排住在楼下,离杜荔娜最远的客房,刘姨做好饭她会出来吃,其他时间没有人管她做什么。她并不总是待在家里,有时一个人出去,又一身灰扑扑地回来。
一直到三天后,曹叔才通知老板今天会回家。刘姨于是做了一桌子的大菜。
杜宇风永远是气氛的掌控者,一进门,就热情地向苏拉表示了欢迎,饭桌上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问她老家榴城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有一条漂亮的河,又问她高中生活怎么样。他介绍了许多鹤市的特色景点,还安排曹叔带苏拉都去逛一逛。
江世敏倒是不怎么说话。她一直是这样,很少反对或赞同,有时杜宇风说话过于慷慨兴奋,她会轻声解释他话里的深意,或者给予一些扎实的事例补充。
但在杜荔娜的印象中,凡是经过江世敏点头的事,总是地迅速完成了。很多在杜宇风那里碰壁的要求,通过江世敏反而能成。这也是为什么杜宇风再婚时,杜荔娜没有反对。这个继母对她虽不亲近,却很包容。
整顿饭期间杜荔娜都噘着嘴不说话。明明她是从更遥远的地方回来的,却没有人为她接风洗尘。
他们甚至都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姐姐。难道随便什么人都配做她杜荔娜的姐姐吗?如果她有姐姐,也应该是《流星花园》里的藤堂静那样的。
她已经想好了,等他们都安静下来,她就大声宣告:她绝对不会叫任何人姐姐。
但当杜宇风的健谈停下来时,江世敏淡淡地开口了。
“苏拉,你在鹤市好好玩几天,就回榴城去吧。快开学了,你叔叔婶婶也很担心你。”
苏拉已经不戴鸭舌帽了,露出了她黑瘦的脸和整齐得像刀割的短发,穿的还是那件灰蓝色长袖衬衫。她垂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肩膀轻轻抖动,眼镜上升腾起雾气。
但她没有说什么。
后来的日子按部就班。曹叔给苏拉订好了返程的机票,又让公司的司机小郑拉着她满鹤市瞎逛。杜荔娜跟着去过一次,发现去的都是那些挤满了外地人的地方,便不肯再去了。
事情是苏拉临走前的那天,被刘姨发现的。
那天是周末,杜宇风在院子里看书,江世敏在书房盘账,杜荔娜心情不好,在小偏厅打着许多年前的复古街机游戏。刘姨用杜宇风给的专款买了几件夏天的衣服,让苏拉试穿看看,苏拉抱着胸口不肯换,刘姨就把她拉到卧室里亲自给她换。
没过多久,大家就听到了刘姨的叫声。
刘姨把苏拉一路拽到众人面前。她穿着件无袖的欧根纱连衣裙,从胸到腰都空荡荡的,像个纸折的滑稽洋娃娃。
“这孩子,怎么浑身是伤啊?”
刘姨托起瘦零零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伤痕,有的淤青未散,有的已经痊愈成淡淡的白印。
“背上也是一样。”
杜宇风和江世敏的脸色都很不好。
这是杜荔娜第一次看到江世敏露出那种眼,像两道充满恨意的毒箭。
“谁干的?”
江世敏问。
“是苏海飞还是阎秀君?”
杜荔娜猜测,他们就是苏拉的叔叔和婶婶。
苏拉一脸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