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她,妈妈骂她——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篇课文一早上背不下来,你读个什么书,课本皱得跟咸菜一样,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十几年后,她转头骂自己的伴侣——
「能好看吗?好好一个家,被你搞得一闪一闪像KTV包厢,你十八岁就老花看不清?闲着没事挂灯干什么?」
心有余悸妈妈的高压统治那么多年,到头来,她才悚然发现,她和妈妈是同一种人。
讲话刻薄,秉性爆裂。对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插刀子。有时不择手段,有时易怒易解。
她继承妈妈的坚强和韧劲,也拥有她的残忍和经。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定型。
可她也曾天真地认为,在外漂泊就可以逃离家庭的影响;她也有一度觉得,随着年岁渐长,妈妈会改变的。
有件小事,万姿记得很清。
工作第一年时,她返回小城探亲。妈妈当然很高兴,还在自家海鲜大排档大摆宴席,打着叙旧的名义,邀请街坊亲戚,一起来围观“从大城市回来的女儿”。
熟人社会的关系网和虚荣心摆在面前,反对没有任何意义。那晚在妈妈的介绍下,万姿不断招呼一堆堆叁姑六婆,酒一杯杯冲洗肠胃,脸都要笑僵硬,忙得几乎幻听,直至真听到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
一个小工走得颤颤巍巍,两臂铺满瓷盘,穿过人群时不小心失衡,到底还是摔了。
白瞎了四大迭蒜蓉粉丝蒸元贝。
“别发呆了,赶快收拾一下。”
在一片狼藉中,她看着妈妈皱眉撇嘴,仿佛艰难吞咽下无数脏话,只对小工说了这句。
天知道,妈妈在小城最广为人知的印象便是——
泼辣不好惹,在家骂女儿,在外骂小工。
所以诧异的不止万姿一个,旁边有个阿姨目睹全程,也不禁瞪大眼睛,朝妈妈一笑:“哇,最近修炼得那么好?我就跟你说,女人不能老生气吧……”
“没有,什么修炼。”
难得有些羞涩,可这表情与素来犀利的妈妈并不相称。
急速转开目光,她一手抚上万姿的后背,一手指着正打扫瓷片的小工:“你问问他们,自从我小孩自己上班后,我就没骂过店里任何人了。”
“将心比心,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小孩。”
玻璃高脚杯在指间挣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但死物并不知道疼痛。
万姿在摁碎前一刻,径直埋头冲进了厕所。
洗手台前的镜子很久没擦了,脏得看不清全貌,这样也好,没法映出她奔涌的眼泪。
妈妈是如此爱她,直到她成人立业了,她还是妈妈眼中长不大的小孩;可这份爱又如此窒息,温柔抚摸着她,妈妈又瞬间一掌拍在她后背,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恶狠狠地耳语:“坐直点!你怎么回事?想做驼子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
爱太冷了,也太硬了。
是一坨逐渐发馊的冷米饭,在温暖如春又天寒地冻的滨海小城,唯一聊作补充的碳水化合物,所以即便坚如磐石,划破口腔也必须艰难下咽。
她就被这般力量滋养壮大,然后有样学样地去爱其他人。
梁景明是她的幸运儿,也是她的受害者。
那晚,从厕所出来,死循环一般,万姿撞上一对同样湿漉漉的眼睛。
清理完现场的小工,来倾倒那些碎瓷片。她是最近妈妈才聘用的,万姿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从打扮看出,她也是同龄人,大概率来自小城下辖乡镇,用故作老成掩盖稚嫩,也时刻绷着初入社会的茫然与紧张。
她和她如出一辙,趁着年轻往高处走。可打碎的四大盘海鲜,要从她微薄的工资里扣,甚至还能不能维持这份工作,都是个问题。
她也有家人,也有妈妈。
一定也很心疼她。
“我会跟我妈说的,你不用担心。”
走上前,万姿帮小工一起码放好那些碎瓷片。她悄声安慰她,也是在反复暗示自己。
“没事,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起来的。”
回忆是把雨刷器,在倾盆液体中反复运作,但阻挡不了滂沱继续。
扫一面是过去,扫一面是现在。
这些年岁数越大,万姿哭得越少。可一旦开闸放水,就很难再止得住。
太阳穴阵阵胀痛时,她才勉强停下,视线清晰时,映入眼帘便是梁景明震惊到慌乱的脸。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为什么?”
即便隔着那浓黑圆寸,她简直都能透视他的直男思维。
脑筋此刻一定转得飞快,几乎要摩擦出火花,一遍又一遍复盘自己所作所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莫名其妙福至心灵——
“是不是因为那张身份证照片?”
“那我不留了,你不要哭不要生气……”
说着他拿起拍立得,手一扭眼看就要撕碎——
“别,不是因为这个。”
连忙阻止,但万姿不知接着该从何说起。
长久以来,思绪在往事中拧巴着,渐渐被撕扯成黑白两端。她清楚如果没有妈妈的精控制和严厉教导,她不会在香港这种地方,或者任何弱肉强食的大城市活下去。可脑子里始终有一个渺远的声音——
如果回到小城,那么人生该是如何。
父母和睦,朝九晚五,有一个正直普通的爱人,和一套小巧却温馨的房子。
每晚推窗望去,星星触手可及。
她自知这只是乌托邦梦境,回到现实,其他的不提,“父母和睦”的先决条件就无法成立。可她幻想得太多了,不曾仔细看看眼前——
早有人为她准备了,那些闪烁的星星点点。
“梁景明,你是不是很怕我。”
无数念头载沉载浮,她最终只这么问他。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带着迟疑地乖乖点头。
“嗯。”
万姿哽住。
这比刚才那句“最爱”,还要令她动容。
可这种自陈软肋般坦诚,从来不该是被伤害的理由。
“我只是觉得,我有时候很糟糕,对你很差劲,就像在视频里凶你。”
童年阴影再大,都没法开脱她对不起他的时候。
那些为了工作牺牲他的时候,那些有小情绪又不肯沟通的时候,那些火气涌上心头弄伤他的时候,那些把他当发泄垃圾桶的时候。
万姿一边说,一边越发觉得胸口很闷,罪孽深重。
“扇你一巴掌又给你一个甜枣,有意无意地PUA你,我真的糟透了。”
“我现在想想,我手伸太长了。凭什么因为我十八岁时过得枯燥无聊,就可以指点你现在得过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在周五晚上和女朋友视频,一定比跟室友出去玩没意义?”
“我是希望你成为更好的人,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更好’的标准。”
“你有你的人生,关系再亲密也好,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该过问。”
还有一些话句话,她压着没说。
我不想再成为另一个我妈。
我不想和她成为同一种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没什么糟透了。”
明显被她这通“罪己诏”弄得很懵,梁景明顿了很久。
他歪着头,云里雾里的样子格外可爱,眉毛简直要挑到头发里。
“我不觉得你在PUA……这词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万姿一愣。
PUA在香港基本还是“撩妹技巧”的本意,指代“精控制”用得不多。
如果她跟他解释,他一定会听得很入迷。
没办法,他就是这种性格。
“反正,你不觉得我在骗你?”
泪意逐渐收起,她第一次漾起唇角。
“骗就骗呗。”
自始至终都不太明白她怎么了,但她笑他也跟着笑。
把印有她身份证的拍立得压平,连同其他在海洋公园拍的相片一起,仔仔细细重新夹进书本里,他抬起微弯的眼眸。
“不过骗我就好,你不要再骗其他人了。”
有我就好,你不要再有其他人了。
借助高清镜头,万姿这次看清楚了。
他那本书不过是最便宜的英文便携本,但一看主人就很爱惜,边角干净,明显有重复翻阅的痕迹。
是她推荐给他的,《奥丽芙·基特里》。
他们共读的书里,有他们共同的回忆。
“那既然我骗了你,那就干脆骗到底。有叁件事情,我要交代你务必完成。”
心底像有花朵“啪”地一下开了,转瞬明朗起来。
万姿笑意更浓,挑起眉眼看他,那股毫不客气的娇蛮劲头又回来了。
“首先,你把旧手机里我的照片都印出来,再加一些你自己的,还有老二的。等你回来之后,我们一起重新挂在家里。”
“之前我没仔细看,其实你买的小灯,和照片放在一起,我也很喜欢。”
“其次,麻烦你尽快规划个新加坡旅行攻略,四天叁晚。”
她本想慢慢讲,才能看清梁景明的色变化,可她就是忍不住,竹筒倒豆子般飞快跟他分享。
“因为我明天就要去领事馆办签证,然后尽我可能,买最早的机票飞过去。”
“最后,请你找个带私人海滩的酒店。离海滩越近越好,越私密越好。”
望进他的眼睛,她故意绷起脸做潇洒状,飒得几乎掷地有声。
“有件事我考虑很久了,梁景明你做好准备——”
“一到新加坡,我就要和你野战。”
“……”
怔了怔,男人骤然大笑起来。
或诱惑或直白,他听万姿说过很多drty tlk。可没有一次是这样,她还睁着兔子般的杏眼,鼻尖还是畏冷般红,就铿锵有力地说这类话。
像极了动画片里的大反派,自以为邪恶透顶,睥睨着不屑一顾,其实本质而言,还是一只软乎乎的毛绒小动物。
想让人抱在怀里,猛抓一把的那种。
“行啊。”
“‘行啊?’这么冷淡?你好像很不感兴趣?如果你不想,那我就找别人——”
不满他的反应,万姿半真半假撂着狠话。
可惜时机不对,就在她正兴头上时,工作手机骤然响起。
调笑刹那间断了,盯着震动的小方块,万姿和梁景明对视一眼。
夜已深浓,凌晨来电总令人发毛。何况屏幕是一串香港本地数字,她并没有存过。
但没人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除非是紧急事情。想了想,万姿还是接了。
“你好,哪位?”
无视她的询问,电话那头的人像沙丁鱼罐头开了个口,带着被人追杀般焦急,稀里哗啦地开始倾倒话语。饶是万姿在香港待了七年,难得一句粤语都听不明。
只感觉出这是个男人,声音有种陌生的熟悉。
“万小姐!Donn!我们见过的啊!”
她连声询问几遍,那个人才火速自报家门。显然相当火烧眉毛,他说得几乎不是完整句子。
“澳门赌场开业那个!记者!”
电光石火间,万姿想起来了。
澳门赌场开业那次,她的确顺手帮过一个狗仔记者。隶属于八卦小报《即刻周刊》,似乎是叫什么……
阿Ken。
“丁家那个叁小姐,丁竞玲今晚有给你打电话对不对?”
没等她回应,对方又话赶话地赶紧说下去。
声音之大,简直到了振聋发聩的程度,就连梁景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出事了!她从酒吧二楼高台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