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以至于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她仿佛一辆油尽的跑车,再怎么被人用力踩踏,也没法飙出任何轰鸣。就算能开,也是毫不犹豫碾向自己。
谁叫她今天执意要回来,谁叫她以为家是港湾。
轻声地,是爸爸打破沉默。
“好了,先吃饭吧。”
然而妈妈还是穷追不舍:“不然万姿你回来算了。”
“……说什么呢。”觑了眼她的脸色,爸爸赶紧开口,“她在香港开公关公司好好的,回来这里能做什么?”
“考公务员考老师,再不行接手我的大排档,不是更好?你以为她赚得多?无非买鞋买包买那些没用的,又在香港买不起房,能买也是鼻屎大一间,比厕所还不如,能跟家里这条件比?”
“再说要叁十岁了还在谈恋爱,这纯粹没活明白,工作再好有什么用?”
滔滔不绝,妈妈全然不看她一眼。置若罔闻般,万姿也没有抬头。
她们是彼此的局外人。
话题纯粹趋向泄愤,根本没有反驳的意义。何况自从独立以来,万姿愈发丧失跟父母,尤其是妈妈开战的兴趣。
就凭他们日渐老去落后时代,就凭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就凭他们毫无退路地爱她,他们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她的优势在于年轻和垄断,她看得太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她知道这战争胜之不武。
家规严苛没关系,反正她信奉更残忍的丛林法则。
不需要跟他们吵,只要混得比他们好就可以了。碾压他们,恫吓他们,用金钱用权力用成就,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忍着。
活生生地忍着。
黄油蟹被托在手中,它的豆豆眼呆滞而晶亮,有种死寂的纯真,像个封存童心的标本。
把蟹壳重新合拢,再把它放回去,原封不动地。
万姿站起身。
“我吃饱了。”
仍然无视她,妈妈像在用鼻孔跟她说话。止了起伏,却不减锐度。
“吃掉,两只都是你的。”
“我没胃口。”
“其他可以剩,螃蟹一定要吃掉。”
“我真的吃不下。”
“什么吃不下?你根本没吃多少东西!”
“……”
最后一根经,终于被这种没有尽头的折磨冲垮。
噗嗤一声笑出来,万姿却无力继续。眼飘忽地对上妈妈的脸,她自知看起来疯狂而轻蔑。
但她清楚自己不是这样。她只想跪下来向妈妈投降。
“我被你搞得吃不下了,可以吗。”
“请你自己吃掉吧,算我求你了。”
她真的好想求她,想求她很久了。
她很久之前,就想跟她说。
直抒胸臆地——
能不能不要再填鸭似地喂饱我,固执地认为某样东西有营养。
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一个人吃独食,还要压迫又殷切地看着我吃光,可不可以叁个人一起享用,其乐融融且坦然地,像个正常家庭一样。
能不能不要再做无谓的自我牺牲自我禁欲,不花钱不享受不碰任何好东西,除非小孩说吃不下了。然后在小孩无奈得近乎怜悯的目光里,快速处理食物残渣,如同一条业务熟练的清道夫鱼,大口吞咽同类的排泄物。
能不能不要再给我这种高浓度的,无以为报的关怀。可不可以稍微稀释一点,就给我一点人类之间淡漠的普世之爱。
能不能就抱抱我。在我落魄的时候。在我人生不顺的时候。在我如落水狗般夹着尾巴逃回家的时候。
能不能就抱抱我,不要再骂我了,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值得最好的,因为我还有爸爸妈妈,我还被人深深地爱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求求你,妈妈。
求求你,抱抱我。
眼前场景是暂停的,仿佛时空就此凝结。只有她能大口大口呼吸,只有她的心声传递。
爸妈都一眨不眨望着她,仿佛听懂了什么。
然而,寂静只存了一瞬。
“吃不下你就滚啊!你给我滚回香港!滚!”
妈妈厉声咆哮起来,几乎把螃蟹震下桌去。
“你当我闲得没事就爱管你?你要不是我小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香港好啊,大城市好啊,很开放很包容很自由,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是不是傻,那是因为城市太大,根本没人在乎你!”
“你不要再回来了!你死在香港算了!”
“哎女儿难得回来一次,你干嘛——”
“万永安你就宠着她吧!你有本事宠她一辈子!你最会做好人了,什么都是你对,你女儿有事情也是给你打电话,你最了不起了行不行!他妈活都是我干的,饭都是我做的——”
轰轰然地,隐约有惊雷如应和般滚落。
前些天过境香港的台风,几经周折演变,终于登陆这座滨海小城。可妈妈说得对,大城市太大了,小城什么都是小的,就连台风也退化为热带风暴。
于是窗外再怎么声嘶力竭,也盖不过一对夫妻排练半生的争吵。
唯有万姿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所有血液奔腾着涌上头顶,眼泪几乎是喷出来的。嚎啕大哭地冲回卧室,她只觉得被羞耻覆没——
为什么要叁十岁的人了,还要经历这种精上的尿失禁。
为什么奋斗十几年,恍然发现自己还被困在这个小地方,这个小房间,人生不过是一场鬼打墙。
父母仍然在你死我活彼此诅咒,她仍然没出息地逃回房间颤抖,仍想鸵鸟般赖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好想梁景明。
想念他的宽阔拥抱,明亮眼睛,身上干净而熨帖的气息。他会毫无保留地环住她,捂住她的耳朵,挡住所有暴风骤雨,告诉她没关系,这都不是她的错。
他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她可以在他怀里放肆哭泣。
如果,他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不,不可以打给他,打给他就完了。
人可以一时软弱,绝对不可以犯贱。
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溢出血味。一次次划掉那些未接通话,即便手机屏幕一次次地弹出新的。
她逼自己点进APP查航班,推着行李箱踉踉跄跄,她去意已决,就像来时一样。
然而爸爸在门外等着。
他揉着眉心,身上火药味慢慢散了。
尾调只剩疲惫,和她如出一辙。
“你要干嘛。”
“回香港。”万姿想笑,却扬不起嘴角,“滚回香港。”
“……这天飞不了的,航班都取消了。”
“我看最快一班还有。”
“……”
爸爸还能笑,表情却像在嚼什么苦涩的东西。
眸光落在她紧抓行李箱的手,久久没有移动。
直到最后,才对上她的眼睛。
“别回去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妈很想你的,只是她不说,她在气头上……”
“我也很想你。”
“留下来吧,也算老爸求你。”
视野在沉默中战栗,然后在无声中,慢慢崩裂。
爸爸每一道皱纹,逐渐又看不清了。直至今日万姿才知道,原来人有那么多泪可流。
她轻轻放开行李箱,如同放开最后一根救命索。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地。
她像在问爸爸,也像在问云端的明。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走吧。”
最终只有明之一回答她,拯救她。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他蹲在哭泣的她面前,轻柔而耐心,有求必应。
“爸爸带你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