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也会被熊扛着一条腿,活生生地拖走。
真由美这个大牧场主的女儿竟然也会发生那种事情…人不知鬼不觉地被熊吃掉,落得个无影无踪。
他想起了那一天,在那个大城市的闹市上。
自己刚刚走到街角,就突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悄悄地罩上下一件眼睛看不见的、符咒般的黑色外套。
没转过街角前,他还是他自己,可一转过这个街角,自己的「过去」就已经消失了,就是想掉头回去,也再不能回到自己的「过去」中去了。
这件外套,已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吞噬。
不知这外套代表着何人的意志,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自从被罩上符咒般的外套以后,连已经习惯了的视野都觉得变了。
一个五彩绽纷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灰暗,或者比这还要糟糕。
转过街角之前的昨天和明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活着的今天。
为了活着的今天,必须继续承受着在那一瞬间开始的潜逃的命运…
失去明天,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啊。
且不说为什么被罩上了符咒般的外套,总之,事到如今,一个男子汉所应该有的明天,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有。
也只不过是胶片上的一个镜头而已,接下去就是潜逃的场面了。
也许应该想到,再看下去,就是监狱和饥饿。
把人生简单地归结为逃亡,而在逃亡中过着「今天」,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幸吉在一心追踪那只熊,而熊却从幸吉手中逃掉,转向了另一个目标。
幸吉也很焦急。
幸吉没有狗,要追上金毛熊杀死它,也并非一件易事。
这样沿着它的足迹追下去,一旦被它发觉,那么个庞然大物,也会不出一声地悄悄溜走。
金毛能具有这种狡猾的天性。
「一下雪,这家伙可能就要进洞了。」
那时要把它打死将更困难,幸吉脸上的愁云,说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寻找金毛熊的归途中,幸吉拿出一条钓鱼线,拴在一根柳条上,钓起嘉鱼来。
杜丘以为,幸吉也吃腻了熏鹿肉、鳟鱼和大马哈鱼了。
在水流急湍的岩石后面,不时地看见有四十厘米长的大嘉鱼游动,猛了看还以为是蹲鱼呢。
杜丘没在河里钓过鱼,他心想,那么大的鱼能钓上来吗?如果能钓上来,今晚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很久没有过的美餐了。
过了快半小时,幸吉才钓上来一条不到二十厘米长的小鱼,当时就剖开鱼肚。
肚子里没有食,弄出许多砂子来。
「低气压来了。」
幸吉把砂子倒在手心上,抬头望着天空。
云层奔腾翻滚着急速远去。
「低气压,为什么?」
「在风暴之前,河里的嘉鱼都要吞下砂子,防止被水冲走。衡量一下鱼的重量和砂子的重量,就能估计出风暴的大小。快回去吧。」幸吉站起来。
杜丘跟着幸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住在山里,是需要有这方面的知识。
通过计算鱼和砂子的重量,就可以预测出由于低气压而引起的河水流量激增的程度,这很有说服力。
杜丘知道,这样一来,打金毛熊更加困难了。
对山里的变化,金毛熊比幸吉更有适应性。
那只曾经怒吼着扑向自己的金毛熊,还没等幸吉接近它发出袭击,就不动声色地溜走了。
一想到这件事,杜丘立刻感到一阵战栗。
在幸吉与金毛熊之间,展开了一场杜丘看不见的殊死搏斗。
相形之下,杜丘深想自己追踪的劲头大为逊色。
低气压是在黄昏后到来的。
狂风怒吼着穿过虾夷松林,再次唤醒了已失去生命的落叶,使它们迎风飘舞。
随后,刷刷地响起了一片雨滴落地的沉重声响。
第二天一早,低气压过去了。
暴雨是在天没亮的时候停止的。
走出小窝栅一看,池水上涨,把繁密的芦苇淹没了一半。
吹过地面的残风,伸出了冬天的魔爪,好象要把整个池塘凌空抓起。
「该死的东西!」杜丘听到幸吉咬牙切齿地自语。
他向站在小窝棚旁边的幸吉走过去。
一只大得惊人的熊脚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泥土上。
「又是金毛熊!」幸吉说。
「这是雨后来的,偷看小窝棚…」
幸吉指着脚印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又是?」
「先是十多天前,它趁我们不在,进了小窝棚。我闻到了它留下的气味,怕你提心,就没说…」杜丘不觉一惊。
果然,那不是错觉。
但来访者却是金毛熊。
「可是,它为啥要来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对你也就没说。」幸吉慢慢地摇着头。
金毛熊两腿直立,窥视着小窝棚,没有吼叫,只是用又小又圆的褐色眼睛,盯住熟睡的幸吉和杜丘…想到这种情景,杜丘不觉毛骨悚然。
金毛熊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离去的足迹上,杜丘感到这绝不能等闲视之。
幸吉毛烘烘的脸上,一片苍白。
(二)
「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后的夜晚,幸吉说。
「打你的主意?」
「对,这我清楚…」幸吉皱纹深陷的前额上,浮上一层阴影。
「看来,它决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额的阴影中,杜丘看到有一丝胆怯,似乎在惧怕地下的黑暗。
他感到十分意外。
金毛熊要来袭击幸吉,幸吉本应该奋起应战才对。
「可能你不知道,这四天,我在路上两次闻到它的气味。每次都闻到在它愤怒的时候发出的油焦味。」
「我没注意,可是…」
尽管从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却什么也没察觉。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里闪动着摇曳而黯淡的目光,「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对我挺好,特别是真由美,那样尊敬我。不仅对我,还有我老婆。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赶的金毛熊,突然开始扑向我了。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来了。虽说是毫无根据的事,可我总觉得,自己也许要死在它手里…」
「不可能吧?」
幸吉的话,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阵发抖。
「不」幸吉摇摇头,「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里,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吗?我愿尽点微力,随时跟你在一起。」
「你吗,那没用。」幸吉淡淡地说,「被追踪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胆战心惊,那不同于追踪的人。四五天前我就感到了这点。」
幸吉摇看头,好象在说,弄不清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了被追踪者的心理。
从那天起,幸吉绝少说话。
就是出去寻找金毛能,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戒备。
以往都是扛着村田枪走,现在则拿在手里。
从幸吉的态上,杜丘发现,即将同金毛熊决战了。
金毛熊出自某种理由,下决心要伤害追踪它的人。
它停止了逃跑。
在这转变的瞬间,恐怖缠住了幸吉。
这种警觉,也许是出于阿伊努人的血统。
假如幸吉所说,追踪者与被追踪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杜丘对此深有所感。
的确,金毛熊没有吼叫,悄然接近的行动,说不出有多么令人恐怖。
「别动!」听到幸吉压低嗓门的声音,杜丘骤然停住了。
「好象有人…」
幸吉敏锐的目光透过虾夷松林,投向了小窝棚。
杜丘却毫无察觉。
这是在幸吉说过自己也许被害以后,过了两天的中午,他们正在往回走时。
幸吉听到了动静。
杜庄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
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幸吉却一直在替他留心提防着追踪者。
两人悄声静气地靠近了能够看见小窝棚的地方。
杜丘发现,在对面的池塘边上,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是矢村。
「是警视厅的警察。」
「啊,那你藏起来吧。」幸吉独自朝小窝棚走去。
矢村看见幸吉,也慢慢地踱到小窝棚跟前。
「我是警察。」矢村瞥了一眼幸吉,「杜丘是在这儿吧。」
「嗯。」幸吉歪起头,「他是什么人哪?」
「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矢村目光灼灼地看着幸吉。
一切迹象都说明,显然不是幸吉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些熟悉的猎人,常来我这儿。」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过不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是打熊的,有狩猎证吗?」
「我给老婆和女儿报仇,难道也必须向政府要那张纸片子吗?」幸吉扭过脸去。
矢村没有回答他,目光离开了表情生硬的幸吉,走出小窝棚。
「请等等!」幸吉从后边追出来。
「你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样?」
「熊就躲在这附近,碰上它会咬死你的,现在正是它要吃人的时候。」
「熊?」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小心就是了。」
「手枪打不死它,当然,吃了你倒不关我什么事,可是…」
矢村转身走了,好象表明,熊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幸吉看着夫村的背影,没有再说下去。
矢村从池塘边向虾夷松林走去。
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确已消失在森林里,杜丘回到小窝栅。
「可怕的男人,眼睛和金毛熊一样。」这是幸吉对矢村的印象。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
矢村站在池塘边上的姿态,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矢村终于来了…这说明警察对于逮捕自己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
但他们还是只能依靠矢村。
矢村只身来到小窝棚,肯定是通过调查他从牧场逃走的情况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因为矢村尽管目光锐利,也不可能在盘问中识破真由美的秘密。
矢村看到小窝棚之后,无疑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再不走就要糟糕,几乎一刻也不应该犹豫了。
可是,下山是不可能…能越过日高山吗?
幸吉沉默不悟,他避开了杜丘焦躁的目光。
杜丘不能再有所依靠了,要由自己来决定怎么办。
幸吉仍是一声不响,准备午后再去找熊,他要和步步进逼的熊决一雌雄。
那态似乎在说,男人各有各的路。
杜丘来到外面,抬头仰望着起伏的群山。
现在只有越过日高山去带广了,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
在遥远的山峰之上,飘浮着形如魔爪似的乌云。
矢村也许遇上了金毛熊。
他觉得,似乎有一阵杂乱无章的鼓声,远远地传来。
矢村沿着猎人的盘山小路慢慢地往下走。
到底是北海道,高大的虾夷松林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草原在它的衬映下也显出特有的风格。
地势不那么险峻,很多地方甚至坦荡如砥。
┅
杜丘肯定来这儿了。
矢村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上。
和榛幸吉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肯定就是杜丘。
他藏在幸吉这里,伺机逃走。
┅
不能让他逃跑。
矢村暗自决定,明天一大早,包括机动队在内全部出动搜山。
只要以小窝棚为中心,大范围撤卜包围网,就能逮捕他。
逮捕以后,必须让他说出他对朝云忠志死亡之谜已经搞到了什么程度。
杜丘之所以陷入横路夫妇的圈套,肯定是由于他已经接近了朝云事件的真相。
那以前的事情矢村也知道,但从那以后的事情,还是一片迷雾。
虽经多次调查研究,至今仍未找到他杀的根据。
这恐怕杜丘也不能掌握。
然而,可能尽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事实上却逼近了真相,于是才落入陷讲。
矢村目光严肃地望着天空。
一个年轻的检察官,侦查的眼力竟会高于自己,这是他未曾料到的。
然而,杜丘刚刚接触到朝云之死的隐秘,就不得不杀人潜逃,疲于奔窜。
冬天的薄云,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右边电个东西在树丛里轻轻地移动。
他想那可能是只松鼠。
有好几只松鼠,在松枝上跳上跳下。
他停住脚,透过树丛向里面看去。
那里有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睛,好象在燃烧着。
熊!虽然看不清它的个头,但从眼睛的大小和位置看,这肯定是个相当大的熊。
矢村死死地盯住它,不慌不忙,慢慢地拔出手枪。
距离只有七、八米远。
枪的口径很小,但只要击中要害,再凶猛的熊也得完蛋。
他很自信自己的枪法。
就在瞄准未发的一刹那,熊的眼睛却突然移动了一下。
枪响了,击发的声浪震动了手腕。
可怕的吼叫,立刻惊天动地而起,好象要把树丛连根拔起。
矢村觉得自己的整个视线都被熊挡住了。
熊两腿直立着,一跳一跳地扑过来,眼看就到眼前了。
矢村边跑边放了一枪,但不知打中没有。
吼叫声越来越大,已经逼近他的身边。
矢村从来不知道,熊竟然如此敏捷。
他总算找到一棵虾夷松掩护身体。
「咣!」熊的前掌打在树干上,离他的身体几乎只有毫厘之差。
眼前的树干被打得四分五裂,碎屑飞扬。
震耳欲聋的吼声就在耳边,恶浊的热气扑面而来。
矢村又拼命地跑到附近的一棵树下。
这棵树很细,但已来不及再往远处跑了。
他掩到树干后面,顾不得瞄准,连放了三枪。
熊的耳朵好象被打穿了,鲜血飞溅。
熊越发狂怒了。
它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向树干扑来。
喀嚓!一声闷响,树干弯曲了。
就在这同时,矢村的左臂也受到猛烈的一击。
顷刻间,一只熊掌伸了过来,把他连同树干一起紧紧抓住。
完了!
恐怖袭上他的全身,手枪也丢在下地上。
他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
他知道自己的后背上,正掼着一只熊掌,外衣都被揪了起来。
当那张凶恶的大嘴伸来时,他好不容易总算躲了过去。
熊喀嚓喀嚓地咬着树干,两三口就把树干咬裂了。
这声音就在矢村耳边。
熊的整个身躯都在树干上,把树干弯成了弓形,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
正当此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熊从矢村身边跑开了。
矢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熊飞快地钻进了树丛,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杜丘走近矢村眼前,而幸吉则向熊逃走的那片树丛追去。
「不要紧吧?」杜丘扶起矢村,查看伤势。
「不知道,总算…」矢村惨白的脸上,现出痛苦的情。
「流血过多。」
杜丘放下矢村,撕下一条沾满鲜血的外衣,把他的左臂上部勒住。
胳膊上的肉被熊撕掉,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头。
后背的右侧也有抓痕,但不象左臂那么深。
「要救我吗?」
「不想救,可也没办法。」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你。」矢村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越发苍白,冷汗淋淋。
「这我知道,还能走吗?」
「松开我!」
矢村狠狠地甩开了杜丘正在扶着他的手,然而,东倒西歪地没走上两王步,腿就支撑不住了。
「别固执了。」杜丘搀起他的胳膊。
「先把你送回小窝棚,到山下镇子太远了,再说我还不想被抓住。反正也死不了,让幸吉先给你治治,忍受点吧。」
「啊,啊…」矢村微微点点头。
(三)
幸吉的治疗很有些野蛮,简直是目不忍睹。
他先把矢村的胳博用清水洗净,然后用点燃的松明烧灼伤口,发出一股焦糊的肉味。
尽管矢村使劲地咬住一块布,拼命地忍耐着,最后还是昏厥过去。
「熊掌是个细菌窝,但这么一来就不怕了,再让医生治治就会好的。明天我送你进城。」
幸吉把采来的草药搞成粘稠的汁,涂到伤口上,再用先前的那块布包扎好。
「熊打着了吗?」从昏迷中醒来的矢村问道。
「跑啦。」幸吉说。
「明天把你送进城,还得派警察来抓他了?」
「那,是我的职责。」矢村有疼痛难忍,嘴脸歪斜着答道。
「这个,我不想要你的。」杜丘把手枪递给矢村,「还给你吧。」
矢村抓住枪看看弹仓,把枪插到腰带上。
「还想跑吗?」
「打算跑!」
「这,不行!」矢村说着话疼得汗流满面。
「别说啦。」幸吉说,「过一会草药起作用,疼得就轻了,快睡吧。只是…」
「只是什么?」
对于矢村的追问,幸吉只是摇摇头不做回答。
他心想,让全毛熊把这个家伙吃掉就好了。
一种说不上是悔恨的心思,涌上心头。
如果金毛熊正在吃他,那不正是打死它的好时机吗?
「只问你一件事,告诉我。」杜丘对双目紧闭的矢村说,「你认为横路加代是我杀的吗?」
「啊…」矢村仍旧闭着眼睛,他的颧骨显得很突出。
「这事不要说啦,这样做不光明正大,等到逮捕以后再问吧。」
「好吧。」杜丘闭上了嘴。
他想,这个人对于违反法律的行为毫无正义感,只有自己的信念。
尽管这种信念缺乏正义。
也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实行。
追踪者…杜丘觉得,矢村永远是个追踪者。
看到他那苍白的高颧骨,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听说矢村至今还是单身汉,但不知过去都干过什么。
看到他那忘却一切、把整个生命都倾注到一心一意的追踪中去的样子,杜丘觉得这个人也向自己一样,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共同点。
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们以这些共同点为纽带,在逃亡和追踪这种无休止的搏斗中,刻下越来越深的伤痕。
第二天早晨,矢村拒绝了幸吉的护送。
「因为那只熊挨了枪子儿,正要报复呢。并不是我非要送你不可…」幸吉拿起枪出去了。
杜丘站在小窝棚前送走了矢村。
矢村没打招呼,也没回头,径自走了。
瘦高的身躯有些微微向左倾斜。
矢村走后,过去了五天。
杜丘处处留,什么事也没发生,警察也没来。
「也许,他并没说出你在这儿。」幸吉说。
也可能矢村没有说,但这绝非出于善意和报答,杜丘清楚这一点。
矢村不是那种温情脉脉的人。
他一定感到,即使大队人马前来也无济于事。
几十人几百人的机动队一接近森林,就会被立刻发觉。
有幸吉这个阿伊努人,不管行动如何隐蔽,也躲不过他敏锐的眼睛。
矢村肯定要在山下布置严密的警戒,同时也等待自己伤势痊越。
一下雪,杜丘就非得下山不可,这他们非常清楚。
他们不做徒劳的事。
这儿天就要下雪了。
据说,每年都是十月末到十一月初这段时间下雪。
十月份只剩下三天了。
寒冷使树皮一天天地绷紧、发黑,泥土也坚硬起来。
「真由美看来也没办法了,看来,只有翻越日高山。趁着还没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窝棚,遥望着远处的山岭对杜丘说,「只要到了带广或十胜町,总会有办法的,北海道大着呢。」
「那你呢?」
「我还回来。」幸吉凄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饿得出来吃人,看来是过冬的脂肪不足啦。这样的话,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会进洞。这是个好机会。」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山下城镇没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这一条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带路。
这一天。
他们在肖洛坎别河谷上游转了一圈,回来时快到傍晚了。
那里也没有金毛熊的踪迹。
当然这只是杜丘的感觉。
杜丘也有打猎的经验,并不外行。
他能根据野兽踩过的草的弯曲程度,判断出野兽经过的大致时间。
如果是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挖起踏过的雪,根据结冻的情况,也能计算出野兽经过的时间。
尽管如此,杜丘也丝毫没有发觉金毛熊的行踪。
「它埋伏着!」幸吉发现了它。
午后这么晚了,杜丘不太相信。
幸吉的视线投向路旁的草叶,那儿冒出一股怪的蒸气。
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动,现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觉。
那种追踪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别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缝隙中,两岸是茂密的山毛榉和烨树,在那后面就是郁郁苍苍一望无际的虾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兽走的一条小路。
「这是它的气味!」
幸吉低低说了一句,立刻叉开双腿牢牢地站住。
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怖。
幸吉已经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还没出现什么异常。
左侧是灌木丛,叶子落光了,只剩卜杂乱的枝条交错着,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躯体。
右侧就是山谷。
「别动!」
幸吉紧张的声音,就像把杜丘钉在那里。
杜丘的腿有些瑟瑟发抖,似乎也闻到了那种油焦味…金毛熊愤怒时发出的一股臭味。
他吓得根根汗手倒竖。
「嗷…」树丛分开了一道缝。
转瞬之间,从枝条交错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来。
它站起身凶猛地扑上来。
狂怒的眼睛,闪着幽灵一般的火焰。
杜丘就象碰到了一块滚动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弹开了。
他发出一声惨叫,犹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掉进了山谷。
就在他行将掉下去之前,枪响了。
幸吉怀着必死的决心,把枪对准了金毛熊。
杜丘清楚地看见,那枪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里。
枪弹撕裂了熊肉,发出一声钝响。
那是金毛熊的肉体吞噬了枪声。
幸吉的枪好象一支长矛…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也许,那是杜丘在掉进山谷时的幻觉。
他顺着灌木丛滚下来。
在滚落的途中,他听到坡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夜鹰的长鸣。
紧接着就传来金毛熊沉闷的嚎叫。
随后,又恢复了异样的寂静。
杜丘全身僵直,好象血液都凝固了。
连耳朵也僵硬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身边的小溪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去。
他真想就这样顺着溪流逃出去。
他甚至心里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愿望。
然而,杜丘还是迈出了哆哆嗦嗦的腿。
幸吉被害的惨状,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就这样逃跑,那么,自己就将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个懦夫的烙印。
颤抖的双腿绵软无力。
他几乎是在爬着寻找能够上山的斜坡。
当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见了,只有枪扔在那里。
旁边七零八落地扔着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弹带,上面沾满了鲜血。
草叶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形成一条血线,一直伸进树丛。
杜丘抬起枪,顿时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沸腾的热血奔流,充满着对金毛熊的仇恨。
他的耳朵又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就在附近,是一阵低低的哼叫声。
杜丘装上子弹,顺着那条血线追去。
其实用不着追,就在树丛后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着幸吉的脑袋。
幸吉的头、身、腿都被分开了。
金毛能的头上也沾满了血,点点滴落着。
它扔下幸吉的脑袋,直起身来。
幸吉的脑袋在地上轱辘地滚了几圈。
杜丘端枪走上前去,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怖。
他忘记了一切,连金毛熊张牙舞爪的吼叫都没听见。
他把枪口瞄准了它的鼻子。
金毛熊咆哮着,沾满鲜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红。
对着那张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枪。
「当」的一声,金毛熊颓然而倒,眼睛和嘴里喷出了鲜血。
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来,吼声惊天动地。
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弹。
金毛熊一边咆哮,一边用熊掌敲打着地面,张牙舞爪地朝杜丘爬来,地面展得咯咯做响。
杜丘对准它的额头又打一枪。
金毛熊立刻前额迸裂,一动不动了。
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从嘴里吐出一个血块,然后才死去。
那吐出来的,是幸吉的内脏。
内脏还在蠕动。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尸体,已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树枝,然后回到小窝栅。
只好走了。
必须在大雪到来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条逃跑的路。
他把幸吉留下的熏肉和熏鱼装进皮口袋,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从幸吉那里,已经对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边找边走,还不至于过不去。
他决定把睡袋和村田枪也都带上。
他走出小窝棚,又回头看了看。
失去了主人的小窝棚,显得更加矮小了,好象要被即将来临的严冬压倒似的,孤零零地抛在那里,活像一出追踪剧演出结束后扔下的一个小道具。
先是幸吉追踪金毛熊,不久,金毛熊又进攻幸吉!而最后,逃亡者和追踪者又都双双死去。
杜丘忽然感到,这也许正是一种暗示。
矢村受伤了,而自己即使能从这里安然地越过日高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就是潜入了东京,不知道又要被那个影子似的人逼到哪一步。
漫漫途程,真要比远处那膜肪的山峦还要遥远而渺茫。
也许,也要象幸吉那样死掉。
但是,绝不能白死。
几年来一直躲避幸吉的金毛熊,会一反常态地扑向幸吉。
自己也一定要使那个影子般的人意识到这种恐怖。
这是杜丘从这段山林生活中得到的唯一启示。
要在那个影子般的人周围布满阴森的恐怖…象金毛熊逼近时那种无声的恐怖。
杜丘举起一只手向小窝棚告别,然后朝着隐约可见的日高山走去。
一只鹰凌空翱翔,犹如他的先导。
突然,他听到一阵声响。
杜丘跑进森林。
虽然声音还很远,但清楚地听出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它通过地面传进耳鼓。
是熊?要不然就是警察。
如果是警察,自己跑进森林就平安无事了。
他藏起身观察着动静。
出现在池塘边的,是骑在马上的真由美。
她从马鞍上摘下来福枪,下了马,看看小窝棚,又转回来,站在池塘前面。
杜丘看准没有跟踪她的人,悄悄地走过来,穿着紧身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池面上。
「啊,在这儿呢!」真由美转过身,放下来福枪跑过来,「太好啦!可见到你了。」杜丘紧紧地抱住真由美。
香气袭人,甚至使他感到有些晕眩。
香味象乙醚一样,渗入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警察解除警戒了!」真由美激动不已地说。
「解除了?」杜丘稍稍离开一些,问她。
「嗯,昨天,警察都撤走了。也可能是援兵之计,起码山下看不见警察了。」
「熊咬的那个矢村警长怎么样了,知道吗?」杜丘猜测这也许是矢村的计策。
「他呀,找医生看过,第二天就回东京了。」
矢村回去了为什么?因为杜丘救了他的命?矢村不象那种人。
放松追踪了吗?不,矢村也不是那种人。
「警戒虽然解除了,但日高铁路线还危险得很,在车上被抓住就坏了。你有好办法吗?」
「谢谢你,多方照顾。现在我打算超过日高山去带广。」
「这是没用的冒险哪!」真由美拉过缰绳,说道,「就是到了带广,也很少有去本州的船。还不如听我的。」
「你想怎么办?」
「今晚要往千岁送一批英国纯种马,把牵引车改装一下,即使检查也能混过去。到那儿坐飞机太困难,可以坐船去本州。只要到了千岁,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你…」
「是我给作添了麻烦呀,父亲出卖了女儿的救命恩人,太可恨了。现在首要的是要逃出去。」
「谢谢。」杜丘低下了头。
「只是,还有个条件。」
「什么呢?」
「喜欢我吗?」
「是的。」
「这就好啦。」真由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丝羞怯。
「啊!幸吉怎么了?」她好象这才注意到杜丘手里拿着的村田枪和那身打扮。
「死啦。」杜丘沉郁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