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大秦自穆公以来,跃为天下霸主之一。可惜东向的出路,一直被晋人全力扼住,故只能掉过头来向西戎用兵,结果兼国十二,开地千里。穆公驾崩时,渭水流域的大部分土地均落入我们手上。可是由那时始,直至现在建立东三郡,二百多年来我们毫无寸进。究其原因,与其说出路受阻,不若说是内部出了问题。我若强大,谁可阻拦?故这仍是个谁强谁弱的问题。」
项少龙对那时的历史不大了了,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儿。徐先谈兴大起,喟然道﹕「三家分晋後,我们理该乘时而起,可惜偏是那四十多年间,朝政错出常轨,大权旁落乱臣手上,粗略一算,一个君主被迫自杀,一个太子被拒不得继位,另一君主和母后一同被弑,沉屍深渊。魏人乘我国内乱,屡相侵伐,使我们尽失河西之地。」
项少龙开始有点明白徐先的意思,现在的吕不韦正在这条旧路上走着。无论吕不韦是否夺权成功,甚或废了小盘,最後的结果就是秦国始终不能称霸天下,这正是徐先最关心的事。徐先长身而起,沉声道﹕「少龙!陪我到後园走走!」
项少龙心内起了个疙瘩,知他必是有秘密要事须作商量。
明月高照下,两人步入後园里,沿着小径漫步。徐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秦人与戎狄只是一线之隔,不脱蛮风,周室京畿虽建於此地,只是好比覆盖褴褛的锦衣,周室一去,褴褛依然,至今仍是民风犷野。幸好孝公之时用商鞅变法,以严刑峻法给我们养成守规矩的习惯,又重军功,只有从对外战争才可得爵赏,遂使我大秦无敌於天下。可是吕不韦这麽一搞,恣意任用私人,又把六国萎靡之风,引入我大秦,使小人当道,群趋奉迎、互竞捧拍之道,这於我大秦实是大大不利。他那本吕氏春秋我看过了,哼!若商鞅死而复生,必将它一把火烧掉。」
项少龙终於听到在鹿公这大秦主义者排外动机外另一种意见,那就是思想上基本的冲突。吕不韦太骄横主观了,一点不懂体恤秦人的心态。他接触的秦人,大都坦诚纯朴,不爱作伪,徐先、鹿公、王齕、昌平君兄弟、安谷傒等莫不如是。比较起来,吕不韦、莫傲、管中邪、嫪毒等全是异类。秦人之所以能无敌於天下,正因他们是最强悍的民族,配以商鞅的纪律约束,真是谁与争锋。
吕不韦起用全无建树的管中邪和吕雄,於後者犯事时又想得过且过,正是秦人最深恶痛绝的。小盘以严厉果敢的手段处置了吕雄,这一着完全押对了。徐先停了下来,灼灼的眼光落到项少龙脸上,沉声道﹕「我并非因吕不韦非我族类而排斥他,商君是卫人,但却最得我的敬重。」
项少龙点头道﹕「我明白徐相的意思了。」
徐先摇头叹道﹕「吕不韦作茧自缚,以为害了大王,秦室天下就是他的了。岂知老天爷尚未肯舍弃我大秦,出了政储君这明主,所以我徐先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保储君直至他正式登上王座。」
项少龙暗吃一惊,道﹕「听徐相口气,形势似乎相当危急。」
徐先拉着他到一道小桥旁的石坐下来,低声道﹕「本来我并不担心,问题是东郡民变,吕不韦派了蒙骜和王齕两人前往镇压,一下子把京师附近的军队全抽空了,现在京师只有禁卫、都骑、都卫三军在支撑大局,形势之险,实百年来首次见到。」
项少龙皱眉道﹕「据我所知,东郡民变乃高陵君和赵将庞煖两人的阴谋,吕不韦没有说清楚这事吗?」
徐先脸上阴霾密布,闷哼道﹕「话虽然是这麽说,可是高陵君有多少斤两,谁都心中有数,十个高陵君都斗不过半个吕不韦,怎会到事发时,吕不韦才猛然惊觉,仓卒应付?」
项少龙心中冒起一股寒意,嗫嚅道﹕「徐相的意思是……」
徐先断然道﹕「这事必与吕不韦有关,只要吕不韦把奸细安插到高陵君的谋臣内边,就可像扯线公仔般把高陵君控制在手上,制造出这等形势。」再肃容道﹕「只要吕不韦在这段期间内,能把你和两位副统领除掉,都骑都卫两军,都要落进吕不韦手内,那时你说会出现甚麽情况?我之所以猜到你今晚会来见我,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假若你确非吕不韦的人,以你的才智,必会发觉不妥当的地方,少龙明白了吗?」
项少龙暗叫好险,要取得徐先的信任确不容易,直至刚才,徐先仍在怀疑自己是吕不韦一着巧妙的棋子,或可说是多重身分的反间谍。有点尴尬地道﹕「多谢徐相信任。」又不解道﹕「纵使吕不韦手上有都骑都卫两军,但若他的目标是政储君,恐怕没有人肯听他命令。」
徐先叹道﹕「少龙仍是经验尚浅,除非吕不韦得到了全部兵权,否则绝不会动储君半根毛发,此乃愚不可及的举动,可是只要他能把我和鹿公害死,再把事情推在高陵君上,那时秦室还不是他的天下吗?蒙骜不用说了,王齕这糊涂鬼在那种情况下孤掌难明,加上又有太后护着吕不韦,谁还敢去惹他呢?」接着双目厉芒一闪道﹕「先发者制人,後发者受制於人。吕不韦一天不死,我们休想有好日子过,大秦则是重蹈覆辙,受权臣所陷。」
项少龙差点呻吟起来。站在徐先的立场角度,策略上完全正确。问题是项少龙知道在小盘登基前,没有人可要吕不韦的命。若要不了他的命,自然是自己要丢命了。此事怎博得过?只恨他不能以这理由劝徐先打消此意,难道告诉他史书写明吕不韦不会这麽快完蛋吗?正头痛时,徐先又道﹕「只要政储君肯略一点头,我可包保吕不韦活不过这三天。」
项少龙叹道﹕「徐相有否想过那後果呢?」
徐筅冷哼道﹕「最大问题的三个人,就是姬太后、蒙骜和杜壁。最难搞的还是杜壁,吕不韦一去,他必趁机拥立成峤,若非有此顾虑,先王过身时,我和鹿公早动手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王齕从中反对。所以我才希望由你说服储君,现在他最信任的人就是少龙你了。」
项少龙道﹕「我却有另一个想法,首先要通过滴血认亲,正式确定了储君和吕不韦没有半丝瓜葛,其次就是杀死吕不韦手下的第一谋士,此人一去,吕不韦便变了一只没有爪牙的老虎,恶不出甚麽样儿来,第三……」徐先挥手打断他道﹕「你说的是否那莫傲?」
项少龙讶道﹕「徐相竟听过此人?」徐先轻描淡写道﹕「这点能耐都没有,如何敢和吕不韦作对。最好把管中邪一起干掉,那就更是妥当。只是现在的情况是你在防我,我也在防你,若非公然动手,谁奈何得了对方呢?」
项少龙知道单凭这点仍未足以打动这位智者,低声道﹕「第三就是把嫪毒捧出来与吕不韦打对台,只要拖到储君加冕之日,吕不韦这盘棋就算输了。」徐先雄躯一震,不解道﹕「嫪毒不是吕不韦的人吗?」
项少龙把计画和盘托上,道﹕「我还提议储君给吕不韦安上一个仲父的虚衔,以安他的狼子野心。」徐先深吸一口气後,像首次认识他般打量了好一会,双目精光闪闪道﹕「说到玩手段、弄诡谋,恐怕那莫傲也要让你一点,难怪到今天你仍活得这麽健康活泼了。」
项少龙暗叫惭愧道﹕「幸好今晚喝少了一杯酒,否则就真不敢当徐相这句话了。」徐先追问下,他说出了今晚所发生的事。
徐先听罢点头同意道﹕「你说得对,一天不杀莫傲,早晚会给他害死。照我估计,这杯毒酒该在七天後发作,孝文王当日就是喝了吕不韦送来的药汤,七天後忽然呼吸困难窒息致死,由於从来没有一种毒药可在七天後才突然发作的,所以我们虽觉得内有跷蹊,仍很难指是吕不韦下的毒手,当然也找不出任何证据了。唉!现在没有人敢吃吕不韦送来的东西了。真是怪,当日害死孝文王的药汤,照例曾经内侍试饮,那内侍却没有中毒的情况?」
项少龙暗忖这莫傲用毒的功夫,怕比死鬼赵穆尚要高明数倍,要知即使是慢性毒药,总还是有迹可寻,吃下肚後会出现中毒的徵兆,那有毒药可在吞入腹内後七天才使人毒发呢?尽管在二十一世纪,恐怕亦难以办到,除非毒药被特制的药囊包裹着,落到肚内黏在胃壁处,经一段时间後表层被胃酸腐蚀後,毒药才泻逸出来,致人死命。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恨不得立即折返醉风楼,查看一下自己把毒酒泼下处,会否有这麽一粒包了某种保护物的毒药。
徐先见他脸色忽晴忽暗,问道﹕「你想到甚麽了?」
项少龙道﹕「我在想如何可请求徐相暂缓对付吕不韦呢?」
徐先笑道﹕「我徐先岂是徒逞勇力的莽撞之徒,少龙既有此妙计,我和鹿公就暂且静观其变。不过假若你杀不死莫傲,便轮到我们动手对付吕不韦了,总好过给他以毒计害死。」
项少龙拍胸口保证道﹕「给我十天时间吧!说不定我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他死得不明不白哩!」徐先愕然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