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龙听得有悟於心,知肖月潭因厌倦了肮脏的政治游戏,故纵情诗歌文艺,反赢得超然的地位。
董淑真欣然道:「那就要向谈先生请教了。」肖月潭一捋垂须,态潇洒,令项少龙想起在邯郸初会他时的情景。这麽多年了,他怕也有四十岁许。但看来仍是年轻而有活力,难怪云娘这麽迷他。
只听他谦让两句後,油然道:「来自民间里巷的釆风,不外描写风土民情,表现民间的悲欢离合,但数最感人的,仍是描写战争和男欢女爱的诗歌。所谓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将,苦难中每见真情,诚不爽也。」云娘微笑道:「民间的情歌最率直大胆,齐人居放大海之滨,思想一向诡开放,齐歌当更加精采,谈先生可否唱两首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呢?」
肖月潭在众女渴求的目光下,拍几唱道:「鸡既呜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这首曲描述的是在静諡的夜色里,幽室内一对恋人密会的动人情景。抱怨是那可恨的公鸡因日出鸣叫吵醒了他们的甜梦。女的催男走时,男的却说那只是苍蝇在叫。女子又说东方亮了,男的却指那仍是月亮的光芒。女的没法,唯有说若那是苍蝇的嗡嗡声,我愿陪你再共谐好梦,但若你应该归去而仍不走,会惹其他人说你不是。
此曲旋律素朴自然,内容热烈诚挚,描写生动,充满生活气息。由肖月潭那带点嘶哑又充满磁性的嗓子唱出来,谁不动容。连项少龙都心迷醉时,天籁般的动人声音由凤菲的檀口吐出来,接下去唱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此歌描写的是另一对男女幽会的情景,以男方作第一身自述,说的是当东方的太阳初升时,一位美女溜到我的屋内,轻轻伴随我的脚步。她为何来呢?或者只是偶然来到,见我正沉吟踌躇,故才伴我同行吧!
项少龙尚是首次亲聆她的歌声,只觉风格特,与兰宫媛和石素芳都大不相类,其他以前听过的歌姬更是绝不能与之媲美。她不但唱得极好,还有种不守成规,离经叛道的意境。就像在彩虹般色泽的流云似水中,浮载着沉郁而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歌声变化万千,抑扬顿挫,呼气吸气与歌声结为一体,无限地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她一字一句轻柔地把整个情景安置在音乐的空间里,异的笃定更使人感慑得不敢不全静听。
唱罢项少龙跟着肖月潭等轰然叫好。肖月潭一点没因自己的光釆被凤菲完全掩盖而不悦,诚切问道:「此曲从未得闻,不知是否凤小姐新作。」凤菲淡淡道:「正是凤菲新作,让四位先生见笑了。」肖月潭等人赞叹不已。
肖月潭方面另一叫游吉的壮汉叹道:「得闻凤小姐天籁之音,顿起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概。」凤菲谦让道:「游先生过誉了。」
至此项少龙才明白凤菲能得享盛名,备受各国王侯尊崇,确有道理。对这麽一位多才多艺的美女,谁能不爱惜。当然,假若她要引退,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她的光芒下,董淑真等只能算作陪衬明月的小亮星。
肖月潭的声音响起道:「我们四人无不羡慕沈兄,若你这管事之位可让出来,保证我们要争得头破血流呢!」
项少龙从沉思惊醒过来,苦笑道:「谈先生真会说笑,小弟还是首次听到大小姐的歌声哩!」四人大讶,肖月潭的惊讶当然是装出来的了。云娘为他们解释了。
仲孙何忌乘机试探项少龙的深浅道:「那沈管事有何评语呢?」
项少龙想起当年读的唐诗,随口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此语一出,旁观众人连同凤菲都为之动容。项少龙心中惭傀,赧然道:「小弟对音律是门外汉,但大小姐的歌声确教小弟颠倒迷醉不已。」游吉大讶道:「难怪精通相人之通的谈先生也要对沈兄刮目相看!沈兄用辞运语之妙,是游某生平罕遇,甚麽『门外汉』、『颠倒迷醉』,都刻划得入木三分,更不要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这可传颂於世的绝句。」
项少龙知道不宜锋芒太露,不敢再说话,更不敢接触包括凤菲在内许多正向自己灼灼而视的目光。董淑真道:「谈先生刚才随手拈来的齐曲非常迷人,难怪孔丘当年到齐,耳闻目睹了韶乐的演奏盛况,有『三月不知肉味』,又有『尽善尽美』的赞语。」肖月潭笑道:「上次看完董小姐的九韶妙舞,谈某到现在仍不知肉味如何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董淑贞更是情欢畅,大感争回不少面子。项少龙暗忖原来董淑真擅舞,怪不得能坐上歌舞伎团的第二把交椅位置。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肖月潭等仍是依依不舍。
云娘更是舍不得他走,叹道:「若这艘船大一点就好了,那样在到临淄的几天途程中,便可和谈先生畅论古今曲乐。」游吉热切地道:「只要有一角之地,我们於愿足矣。」
董淑真道:「怎可委屈四位先生,大可教人让出几间房来,四位若不嫌弃……」仲孙何忌等喜出望外,连声答应。项少龙心中一动道:「我那间房只得小弟一人,若……」
肖月潭这跑惯码头的老狐狸,那还不会意,大笑道:「就让谈某和沈兄同居一室,好多听点沈兄的绝妙言词。明早再教人送来我们的衣物用品好了。」
回到房里,吹熄油灯,两人坐在地席一角畅叙离情。肖月潭听毕他逃亡以来的遭遇後,叹道:「少龙领着千军万马时,固然把东方诸国弄得人仰马翻,人人惊惧。想不到其後单枪匹马,也到处搞得天翻地覆,现在韩、赵、魏三国在少龙西返之路上重重布防,如若贸然回去,风险实在太大,你更不值得冒这个险。」
项少龙道:「那楚人有甚麽反应呢?」
肖月潭道:「完全没有反应。但人心难测,楚境也不是绝对安全。照我看,少龙怎也该先避避风头,使三晋深信不疑你确已回到中牟,再从容由我掩护你回秦好了。」顿了顿又道:「我会使心腹回报咸阳图管家,再由他向嫣然等报平安,你就可放心到齐盘桓一段时间。」
项少龙苦笑道:「你可认我出来,别人难道不可以吗?」肖月潭细看了他一会,道:「你留了须後加上消瘦了不少,样子确变得很厉害。我也因你呆瞪着我,兼之我这两个月来一直担心你的事,才认了你出来。别忘了我精通易容之术,只要做点手脚,修饰一下你现在杂乱无章的胡子,又改变你的发形,加上顶冠,保证就算田单与你面对面都认不出你来。说到底,谁像我般认识你那麽深呢?」
顿了顿又笑道:「让我传你口吃之技,那就更没有破绽。以你现在的身分,接触的只能是田单下面的人,何须担心。」
项少龙一颗心登时活跃起来。说真的,他实在有点不舍得离开凤菲,不仅是对美女的倾慕,同时也很想看看她的歌舞,并能尽保护她平安离齐之责。旋又颓然道:「你若改变我的形貌,歌舞伎团的人又会怎麽想?」
肖月潭轻松地道:「我可以逐点逐点改变你的样子,那就谁都不会觉察,还以为你因发须的改变而看似有点怪异,放心吧!少龙该知道我肖月谭的本领呢!」
项少龙心怀大放,笑道:「我怎敢不信任你的本领,对你的风流本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肖月潭道:「你是说云娘和淑真吗?这两个女人都是骚媚入骨,不信你可试试看。」
项少龙失声道:「连董淑真你都弄上了手吗?」
肖月潭道:「董淑真和很多人都有一手,此事有何出,不过她的陪夜费是她们中最昂贵的,和她温存一趟就够你肉疼了。」
项少龙皱眉道:「那她们和妓女有何分别?」
肖月潭道:「当然有分别,你要先哄得她们欢心,还要千求万请,才可一亲芳泽。嘿!以前搭线的是张泉那小人,现在岂非换了你吗?」
项少龙愕然道:「那我岂非变了拉皮条的龟公吗?」
肖月潭不解道:「甚麽是拉皮条?甚麽叫龟公?」
项少龙苦笑道:「不要谈这些没趣的问题了。这趟究竟有些甚麽人会到齐国来贺寿?」
肖月潭冷笑道:「吕不韦正是其中之一,你知道该不会有甚麽好事吧!」
项少龙心中一震,想起了单美美说过齐国未定太子人选的话。就在这瞬间,他已知道异的命运,正以最异的方式,把他卷进这个漩涡里。秦国不是正和东方五国交战吗?为何吕不韦可大摇大摆地出使来齐?同时想起久无音讯的善柔。他会在临淄遇上她吗?
《卷二十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