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长大了,任何事也交给我吧。我跟别人还有约会,今晚不回来睡啦。还有,爹回来的话你不用把今晚的事告诉他。你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只有麻烦而已。」
我轻轻地把妈放在长凳上坐着,又吻了她一下额头,然后便走出屋外。
我在路上以散步的步调走向章家的别墅。我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才跟妈的对话。月色亮丽地洒在混杂的徙置区里。小孩们在乱跑、有个男人赤着上身在一家士多门前的沟渠里小便、女人们围成一个圈子一边用扇子拍打停在腿上的苍蝇一边大声说话。这是任何晚上也会看见的光景。期间有住在附近的野女孩叫我的名字、阴暗处有个妓女被男人操着、青年们蹲在地上吸天拿水。我没理会叫我的女孩,也没理会被人操得性起(或许是演技)的妓女,只是彷如不闻不见的从混乱中走过。
走得十来分钟,徙置区的世界离我愈来愈远,正踏在夜静无声的狭窄街道里。我再一次点起香烟,把尼古丁深深地吸入体内。
烟抽完后,刚好便到达了章家别墅那一带的高价地段了。有报导说因为徙置区的地点太邻近这些高级住宅,所以政府正计划在未来的五年把徙置区的木屋全面清拆,而那儿的居民将有可能被迁往一些由政府兴建的新型公共屋村里面居住。
不管怎样,五年后这儿的世界已与我无关。
我按门铃,不一会女佣人阿玲走来应门。她看见我后便小声地说:「你来得真是时候。」
我笑问:「怎么了?正想要我插吗?」
阿玲打了我一下。「说正经的啦。老爷刚刚来了,即是八小姐的父亲。他们正在客厅里陪老太太呢。」
我的心跳了跳。认识了含韵这两年多以来,我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一面。这个一直在我心中的迷之人物深深地吸引我。因为他有钱。他的钱似乎多得可以全部兑换成现金而铺满整个徙置区的大地上。我从一开始便想见他了。可是一年前听了李延华所说,叫我暂时不要打章家主意,所以才把事情搁置下来。
今天可不是我故意找他,而是他找上我了。我再避而不见又怎对得起自己?
我跨进别墅,走过玄关然后直达客厅,只见含韵和章老太太并肩而坐,而坐在另一边的,则是一个看样子快将六十岁的半唐番男人。他的皮肤白而红润,皱纹像是见证着以往的战绩似的骄傲地烙在脸上。眼睛没有因为年老而变得迷朦,反而仍像年轻时代的他似的深遂而具有知性。鼻子高而笔挺,头发和下巴上的大束胡子已变成深灰色。体态不算臃肿,相反是看得出因为经常运动所以仍能保持中年程度的健硕。我从第一眼看见他,已感到整个人也折服下来。
「你就是「艾官」?」章老爷用一种高傲而审视似的语气问道。而且在说「艾官」两字时故意的加重调子而有了调侃的意味。
「我就是。没错,我叫艾官。」我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可是不太成功,我知道自己在此刻非常紧张。
「坐吧。」章老爷在对面的沙发微微地摆一下手,整个动作看得出是习惯于命令别人而养成的。
我依言坐到那儿。
这时含韵对章老爷娇声道:「爹地,你不要吓怕他。」
「这位艾官才不会这么容易被吓怕呢。」章老爷笑道,然后问我。「对不?」
「我不知道有甚么好怕的。」我耸耸肩。
章老太太也说:「威廉,这孩子人很好的,在这两年多经常过来陪我,还令到我的乖孙女也跟着一起来呢。」
章老爷只点了点头,没对他母亲的话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直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艾官,你是中国人吗?纯正中国人?」
「是的。」
「怎么你的样子会带点洋气?」
「我不知道。我想只是碰巧这样吧。」
「我们这一家可全部都是中英混血儿,你知道吧?」
「对的,我知道。」
章老爷彷佛觉得很怪似的,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着我女儿?」
室内的空气彷佛骤然下降。章老爷的问题滞留在空气间,谁也没法解答。他似乎非常看我不顺眼似的,每说一句话都彷佛要把我击倒才甘心。我这生人从未遇过这般令人惯怒的对待。
「怎样?无话可说?跑来我这个别墅当哑巴来着?」
「爹地!」含韵高声叫道。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对不起,突然走来章老爷的别墅很是唐突……」
含韵抢着说:「不,是我邀你过来……」
我扬扬手,继续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出现引起章老爷不快的话,我现在便告辞。希望――」我微微一笑。「下次在别的地方有较适合的见面场合吧。」
章老爷闭上眼睛,有点不耐烦似的说:「你坐下。我没叫你走。」
我爽然一笑,十分轻松地坐回沙发上。
章老爷张开一只眼睛看看我,宛如在脑中思考着我这个人到底在想甚么似的。过了一会,他说:「为甚么你会叫自己做艾官?」
这次又轮到章老太太插话。「哎,这是我以前跟他开玩笑时说的。很久以前的事啦。不过竟然就这样用到现在啊,呵呵。」
「是这样啊?」章老爷把一根雪茄含在口中,点起火舌。「嗯……那么你今年多大?这样的问题可以自己回答吧?还是又要别人替你回答?」
「十五岁。」我说。
「你较大还是含韵较大?」
「我大一点。」
章老爷不知怎的连连点头,接着道:「你跟我上一上去书房。」说着不等我答应便站起来,迳自步向楼梯了。
我也站起来,接着向含韵和章老太太点了点头,便跟着章老爷的背后走上二楼。
来了这家屋子这么多次,但我还是首先进入这间书房。面积若五百尺的大房间,左面的一幅墙被庞大的书柜填满(不用说上面是摆满了书的),有一盏富有古色的企灯立在窗子前,灯的两旁各放着一张躺椅。我踏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暂且决定站着等他开口。
章老爷坐在书桌后的工作椅上,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客椅说道:「坐吧。」
我坐下来。
「小伙子,你到底有甚么问题呢?」章老爷一开口便这样说道。
「我不明白你说甚么。」
「你这种例子我见太多了。」章老爷摇摇头,拿着雪茄的手腕随随地转了两圈。「可别忘记我还有三个女儿。她们全都嫁了人的。不用说,在她们嫁人之前一定会跟对方的那个男谈先一下恋爱。所以呀,我这一生见得太多癞蛤蟆了。我章尤的钱一定是太多,所以有义务去杜绝这些癞蛤蟆,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他们踏进我家来的踏脚石。」
「原来章老爷的中文名字叫章尤。」我说。
「是呀。你有听过吗?」
我摇摇头。「不怎么听过。」
「是因为我从不露面的关系呀。」章老爷又抽一口雪茄。「有些人一有了钱就忙着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大家,我可不会干这种蠢事。有钱又怎样?那很可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钱可以失去,但理智不可以失去。一旦失去理智,钱离开你时甚么东西也会跟着离开你。」
对于这个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喂,说一下你想怎样呀。」章老爷说:「我很疼含韵这个么女儿,所以亦很清楚她的双眼在说着甚么。自从她跟你在一起后,人变开朗了,说话比以前多了,那是好事。不过嘛,我要的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我可不要她在快乐过后便痛苦地过着悲惨的人生。我知道她很爱你,完全被你迷倒了,亦很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你想要我的钱,我没所谓,分一点给你又何妨?不过我要你立即收手。」
「收手?」我重覆的道。
「别在我面前来这套。说话的技巧我有足足五十多年的经验,所以你在我面前只不过是宛如一个刚脱下尿片的小子罢了。很简单的,你现在立即离开含韵,我给你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听清楚啊,是五万元。有这笔钱足够让你在半山买一间大屋了。怎样?点头的话我便立即写下银码然后签名。」说着从抽屉取出一本支票簿,拿起钢笔在上面停下来,又看看我的脸。
我笑了。
「嫌少吗?还是不清楚何谓「五万元」?」
「我不会要的。」我笑笑说。
「噢!」章老爷抛下钢笔夸张地仰起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真心的。你是真心爱我的女儿,我跟你说钱真是侮辱了艾官阁下啊。如果我真的能这样信任你多好啊,一定省却不少麻烦,女儿也能快快乐乐的找到个如意郎君。不过可惜,我看穿你了。我很知道你在想甚么。五万元真的不是个小数目。你是住在徙置区对不?替自己打算一下啊。我不会出更高价的了。要不马上点头,要不马上给我滚。我总有方法对付你的。」
「如果我真的得到这五万元,我一生岂不变得平庸了?」我微笑道:「如你所说的,如果有这笔钱我真的能买间大屋,然后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可是这就代表我一生也被这笔钱控制了。我想我到临死时仍会想着「这笔钱能捱到多久?」吧!」
章老爷木无表情的看着我。
「章老爷,你要给我钱我高兴也来不及啊。可是我不希望在这种形式下收下。你以为自己很清楚我对含韵的感情?我看不是吧?如果我只是为了这五万元去接近含韵,我就不用花这么多心机了。」
章老爷嘿一声的笑了出来,然后把支票簿扔回抽屉里。「我开始明白含韵为何会被你吸引了。」
「是吗?」
「好了,我承认我是看轻了你。不过说老实的,如果你刚才真的收下钱,我会觉得安心得多。因为这样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子终归如此而已。然而事实却不。艾官,你年纪轻轻野心却不小啊。看来你真的想踏入我家门,甚至想承继我的事业。」
「只有这样,我的梦想才会达成。」
「我女儿就成了你达成梦想的工具对不?不过我不介意。真的,生下孩子知道是女儿后就会有这种想法。那就是「她终会被男人利用吧,因为她父亲是个有钱人啊」。你利用我的女儿,对这个我没意见。我也不会傻得要求你去真心爱她。但我要HI好对待她,不要让她因为你的「梦想」而受到伤害便行。她只是个女孩罢了,愿望就是找到自己深爱的男人。既然她认为自己找到了,作父亲的也不能再担心太多。」
我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我蛮欣赏你的。一看你双眼便知道你对女人很有办法。我在年轻时代也跟你一样,喜欢挑战女性内心最软弱的一面。只要能掌握窍门,女人永远会为自己倒下来。一个能懂得应付女人的男人笨极有限。」
「那你是答应我可以继续跟含韵来往了?」
「当然。就算要分开你们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你钱都不要了,难道我真的要杀掉你?不过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伤害了含韵的话,我甚么也做得出来。到时你会被死更难受。」
「我明白。」
「那么你出去吧。到楼下陪陪她们两祖孙。」
我点点头,转身退出房间。
章老爷又突然叫住我,我转头看着他。他凝视着我的脸半晌,说:「我觉得你十分似层相识。」
「我在徙置区长大的。你认错人了。」我笑说,然后离开这个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