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延华的家里,他穿着枣红色毛衣和黑色西裤,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一边把弄着左腕上的石英表,一边用坦率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想知道甚么呢?」
「你有许多事情都瞒着我。更多小说 LTXSFB.cOm」我从烟包里退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火。并没有给李延华敬烟。「你是我的军师,如果我们不坦诚相对的话怎办大事?若然,你只要能说出之所以瞒我是为着善意的理由的话,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李延华微笑着扬扬双眉,从脸上取下厚厚的粗框眼镜,用布轻轻抹着镜片。等着他开口期间,我一边抽烟一边定眼看着天花板的角落,思绪彷佛穿过石灰墙通往遥远的过去。当中包括我这个人的形成及历史的错乱。
李延华望向我的脸半晌。虽然我没有看着他,但脸上仍然感到他的视线。他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下。这叹息令我重新注视他,他缓缓地把眼镜戴上。「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
「不会比你多。」
「我知道你近这半年跟章家来往得很密切。」他说。换上了一种事务性的中立语调。「你跟章尤碰面了。开始时我们不是协议过暂时不要打章家主意的吗?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并且一直瞒着我。如果说到坦诚相对的话,你大概还未够资格提出。」
「我艾官从没有向你承诺过甚么。」我有点疑惑地笑上一笑。「是你记错还是我记错呢?我真的有跟你正式认同过这协议吗?你只是警告我不要急于下手,而我没听从你的警告罢了。并且我不是厉害到可以预知将来的事。有许多情况都是我无法估计的。发生了就自然发生了,阻也阻不住。」
「何必针锋相对?」李延华说:「我没有背叛过你,到现时为止仍是跟你坐在同一艘船的。我当初叫你不要从章家下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结果你没听我劝告,连他们主人家的脸都见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罗唆过甚么吧?你从自己那边知道了某些事情,没问题,你尽管可以向我求证。我要你知道的是,我由始至终都没有退出过我们的圈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堂侄。」我定眼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已经骗我了。」
「世上有两种谎言。」李延华站起来,摆动着高高瘦瘦的身子,走到靠墙的衣柜上泡茶。他一边专心地用指尖把茶叶洒落到茶杯上,一边这样说道:「第一种说出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第二种说出来是为了双方的利益。你想清楚,我所说的是哪一种。」
「我希望是第二种。」我淡淡的道。
「你的希望并没有落空。」李延华盖上热水壶的盖子,双手各黏着一个茶杯回来。「我们的计划是希望进入庞大的商业市场,在那儿不单要靠头脑,更要靠人际关系、运气、胆色和理智。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成大器。可是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超出了你的想像,犹如一个巨浪般向你擒下来。如果我不好好保护你,未进入那个世界前你就只剩下半条人命了,将来的路会更难行。」说着把其中一个茶杯递给我。「喝茶吧。」
「我知道你聪明绝顶。」我心中的闷气稍稍消除,呷着热茶道:「可是你也不应该把所有事情自己一个人揽上身。你是我的军师,有替我分析难题的责任。」
「我承认我是有点处理不当。」李延华清了清喉咙说:「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瞒你甚么了。」
「我到底是谁?」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孙。」李延华说:「我堂弟――李光华只是你的养父。」
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经李延华亲口证实后,我只是感觉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无关系的这回事。至于我爹已经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倒是有点难以启齿。「我妈呢?她是我的生母吗?」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李延华点点头,挨在椅背上。「你是龙芝灵跟另一个男人所生的。」
我双肩顿时放松下来。我妈的名字是龙芝灵,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其实你自己知道了多少?」李延华问道:「你先说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头脑,然后说道:「李光华在日军侵华时被阉割,可是他却能在战争结束后娶了我妈,而我也是在他们婚后才出生的,所以怎么说我都不会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李延华点点头,然后摸索自己的裤袋。不一会我把一根烟递给他,再替他点火。他抽了两口,拿着烟的那只手轻轻托在额角上,望着我说道:「你真的要听?我待会所说的可能会令你受不了哦。」
「我有心理准备了。」我平静地说。
「我比李光华大五年,自小已经结识,因为我俩是堂兄弟。」李延华在烟灰缸上脱了脱烟灰。「虽然说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的资质相差太远。他从小便是个甚么也做不好的人物。读书差劲、个子小、没运动细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显眼、家里的环境也不好。而我则算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吧。所有需要运用脑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有点政治势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环境中度过。读书对我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把书本里的东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记下来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学活用,课余时间自己也会博览群书,愿意比别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冲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说用我去相比我那个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辈会显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学毕业后,我以优等的成绩取得公务员资格,隶属外交部门。当了十年官,我觉得厌了,同时亦结识到一名富豪商家。他看中了我的才华,希望我可以担任他的秘书,亦即他过去所建立的那个黄金帝国所谓的第二把交椅。当时他在那个战争刚爆发的年代已经拥有了庞大的权势。才四十多岁人,真了不起。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辞去了本身的职务,转投这位传人物的旗下。
「那时日军的战线已推延到中国大陆的核心,同时亦以势如破竹的姿态攻到香港。不过那时对于我们的帝国而言没有太大威胁。先生――我的老板――跟海外许多人物有生意来往,就连日本里面好几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军攻入香港后,我们有如置身于保护网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骚扰。这些在当时受难中的人民眼中看来,简直羡慕得要死。
「可是,当我置身于先生的保护网同时,我堂弟却被一名日本军官残酷地对待。那些日本军人在香港最喜欢做些残酷的事。没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要觉得高兴也会毫不犹疑地做出来。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华」。跟你说过的,那是「光大中华」的意思。那些军人不知何故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意思――想来是一名日军翻译听到了我堂弟的名字就向军人们讲解吧――总之其中一名军官听到后就哈哈大笑,说在这个时势中国人又怎样「光大中华」呢?于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当着许多途人面前脱掉他的裤子,再用军刀把他的下体割了下来。」
我笑着摇头。那个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华看见我的反应后,耸了耸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惨的一个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带着国家精的意义?可是就只得我堂弟会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注定遭受这个恶梦,那也没得用公平与否来计算。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得悉了这消息后,见他可怜,便请求先生收留他。01bz.cc那时他的父母死光了,除了我之外再无亲人,而且我之前没保护他也有点责任,到这时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理吧。先生虽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处,可是也看在我的脸上而答应收留他。后来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杂务,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愈来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视我为亲信了。而我自己也相当满意于先生所给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当官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些全都拜先生所赐。虽然如此,我在先生身边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详地计划好,免得行差踏错,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先生是个气焰很大的人,对所有下属相当严格,要处罚一个人的时候可谓毫不留情。而且有着喜欢迁怒于人的倾向,可算是目中无人。他对我当然是不同的,却不代表他会愿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沦陷踏入第三年后,有次我跟先生到台湾去公干。那次旅程,使我人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变。我一生小心谨慎、算尽机关,可也犯下了一个大错,就这样令我无法翻身再起。」
这时我和李延华的茶杯都乾了。我把杯子推到一边,然后双腿搁在茶几上继续听李延华的叙述。李延华看着我这个姿态,轻轻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我问怎么了?他说没甚么。
「那次赴台除了先生和我之外,还另有几个公司里的员工,而跟随先生身边去服侍的李光华也有同行。在台湾处理完繁多的业务后,我们一行人正准备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说他要多留一会,着其他人先回去。我问需不需要留几个人在他身边?他摇头,只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华在身边,其余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边暂时由我主持大局。
「结果先生那次在台湾足足留下了四个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电给我,情绪十分激动。我问发生了甚么事?他问我知不知道李光华现在在哪儿?我觉得怪,反问他李光华不是跟你留在台湾吗?先生听完后不再说甚么,只是盛怒地挂线。
「当时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完全揣测不到是甚么事。先生留在台湾的数个月也没有跟我联络,只会有时打电报给我报个平安便作罢。他的家人那时候常常抓着我询问先生的行踪,可是我甚么也不知道。老实说,我并非不担心的。先生是我们这个帝国的国皇,没了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滞不前,只能靠我一人去勉强维系. 我知道万一要是先生消失了,那么帝国即将会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冲上我的家质问我李光华到底在哪儿。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先生十分愤怒,说李光华抢了他的女人。我听后顿时失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一个毫不起眼而且被阉割了的失败男人竟然能够从先生手上抢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说李光华的而且确抢走了他的女人,并且不知躲在哪儿去。
「我叫先生冷静下来,先对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先生说他在台湾结识了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着,不久他们便好了起来。那时他叫我们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来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来的数个月他们都留在台湾温存,先生还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纳她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终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儿的,还以为他是独身。当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强烈地拒绝,并说不愿意当他的妾侍。那女孩只有十六岁,而先生那时却四十三了,可以说彼此爱上了跟自己的爱情观截然不同的人。后来他们为了这事争吵不断,先生不断解释自己是爱她的,可是男人有几个妻子有何问题?养得起便行了!那女孩愈来愈害怕,看样子先生会用强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个时代嘛,有钱还有甚么办不到?于是,有天她突然不辞而别,同时李光华也不知去向。
「当然,李光华留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曾见过那女孩无数次,已经是互相认识的了。先生知道他们同一时间消失后,便即联想到是李光华把那女孩带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是否藏着李光华?我无力地笑说我藏着他干吗?先生说李光华是我的堂弟,他现在这样的处境没理由不去找我帮忙。我断言地说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并且由现在开始会尽力帮先生把他们找出来。先生听后冷笑说背叛他的不止李光华和那女孩,还有我。我知道他现在很愤怒,于是把这件事的责任迁怒于我。而实际上,如果真的是李光华带走了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问责的一个。因为李光华是我的堂弟,并且是由我带他进来的。
「正当我想着事情要怎样解决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对我说不用再替他工作了,要我马上从他的帝国永远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并且说赶走我是没用的,而且这样做会令他失去了找到李光华的重要线索。先生甚么也听不进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了一切理智。他说李光华他会自己去找,所以我甚么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就这样叫我滚出去。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来是个感情上的大赢家,在家中已娶了三个妻子,并且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来的得力助手赶出自己的帝国?不过当时我看着先生的眼,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为我的关系,令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因为我带进来的堂弟,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往后,先生不但把我像狗似的赶了出去,并且全面封锁了我重入商界的道路。我就这样被先生贬回平民,所有金钱与权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底里自然怨恨先生如此对我,但我更加痛恨李光华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的关系,我由本来的商业帝国的第二把交椅,而变成现在这样一文不值。
「后来为了生计,我找了一份教书的职业。当时战争已结束了,香港重归平静。就在这时,李光华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带着一个怀孕了的少女。
「在看见那女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先生为何会如此失去方寸。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最吸引、最艳光四射的女性。我一向对异性的外表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如视美女如粪土。可是连我也不禁为这女孩而叹息。如果生于古代,她便是倾国倾城的尤物;即使生于现代,也足以令所有成功的男人说一句红颜祸水。
「当然,她即使怎样美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了她一会,便重新凝视李光华。他惭愧地低下头,向我介绍她的妻子――龙芝灵。我淡淡的问他们是不是结了婚?李光华点头。我转而问龙芝灵知不知道她丈夫是个被阉割了的男人?龙芝灵不作声。她当然是知道了,怎会有不知道之理。她竟然因为自己深爱的男人有妻子,而去跟一个没鸟儿的男人结婚?再怎么说我也不理解。我又问他们孩子是不是先生的?他们都点头。我也不知道有甚么好说了。即使我现在把他们押到先生面前,先生也不会重新收留我。他们已结婚了,一切已成定局。
「李光华诚心地向我赔罪。他说龙芝灵想避开先生的鼓掌,于是便带着她逃走了。我相信李光华也是被龙芝灵的美貌迷惑了。明知自己不能跟她相好――也为她背上这个重担。李光华又说本来没打算要跟她结婚的,只是带着她逃回香港时才发现她怀孕了,孩子不能没爹,于是便――」
李延华说到这儿停了口,看着我一脸木然的表情。
「你现在也知道,龙芝灵那时怀着的小孩便是你吧。」李延华说。
我静静地点一根烟,眼望远方,思想也飞到远方。
「他们两人的夫妻生活是怎样的我不清楚。但我大概也猜到,他们只是生活上互相依附的两个人吧。龙芝灵是个在台湾长大的乡间女孩,思想自然十分单纯;而李光华也像个从没长大过的男孩似的,上辈子和下辈子也不会有出色。可是他们可以在这关系中互相帮助,互相慰藉,甚至不用去爱对方。龙芝灵当然不会爱上李光华的,可是她一定会感激他。李光华待她有多好,我想不用问也猜得出来了。
「不过我并非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前途。他们爱不爱对方,为对方付出了多少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没甚么可以做了,只叫他们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托他们的福,我从高处滑到地面,理所当然地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关心他们往后的生活。
「虽然我跟先生和李光华夫妇没再碰面,但偶然也会得到他们的消息。战争结束后的次年四月,你出世了,并且知道李光华把你取名为李官艾。嘿,那个可怜的男人,真的把你当作是他的亲生儿子呀。他自己没能力生,便把别人的当作自己的。
「在这多年中我一直躲在小小的中学里过着教书生涯,只希望待事情冷却下来后可以重返商界。可是先生一直不遗余力的赶绝我,把所有机会都堵塞得密不透风。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先生的业积愈来愈稳固,帝国没有因为没了我而有所影响――可能会有少许,可是外人怎会看得见呢――就这样,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去筹集人手,一直密谋东山再起。
「近几年,我老了,比我年长的先生当然也是老了,外间一直在揣测他哪一个儿子会继承他的帝国。先生有四个儿子,除了么子还在念书外其余都在替父亲打理业务。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