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废话了,我看这里地界儿就不错,咱们兄妹也该练摊儿了。”
解萦还是一脸懵懂,君不封蹭蹭她的小鼻子:“傻姑娘,还真以为你就在一旁干看着啊?你也得来帮忙。”
君不封把老马栓至一旁,从一直未解开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锣。
解萦瞪大了眼睛,行李里怎么会有一面锣?
男人已经很熟练地敲了起来,还是行话般的与妹子初来贵宝刹,家财尽失,只得卖艺赚一点盘缠……
引来了围观的人,这锣自然就交到了解萦手里,兄妹俩的默契自不多说,君不封使了个眼色,解萦立刻就明白,这是要让她在合适的时候去讨赏银。
君不封是苦出身,在加入丐帮之前,他流离失所了好些年,讨过饭,卖过艺,表演过杂耍。快要饿死街头时偶然得路过的高僧相救,在对方的帮助下入了丐帮,一路走到现在。但即便在江湖上混得再久,曾经用来活命的家伙事,他是一天也没有忘。
他开始以为像解萦这样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会看不起自己这种下九流,可小姑娘看他耍棍舞刀翻跟头,就像初识那天她看他在江边捉鱼,眼里都是纯然的崇拜。孩童的价值观尚未被世俗浸染,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她看来倒是举世无双。哪怕自己只是个杂耍艺人,小姑娘估计也会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讨生活。
解萦也确实很佩服君不封,他毕竟是个声名鹊起的大侠客,却丝毫不摆大侠的架子。寻常侠士看来掉价万分的行当,大哥做起来倒是如鱼得水。一套棍法,几个跟斗,便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喝彩。
每当听到人们抑制不住的喝彩声,解萦便翻转铜锣,瞅准机会讨钱。他们兄妹俩,兄长面容俊朗,英气十足,而小妹子天生娇弱,双眉似蹙非蹙,让人看着好生疼惜,谁被她那闪着泪光的眼眸一看,那碎银就得乖乖地到她口袋里去。
这一通卖艺下来,两人还真赚了不少碎银。他们瞅了处空当,猥琐地蹲在街角,分赃一般算好账,盘算了之后几日的盘缠归属,君不封又有了带着解萦胡吃海塞的底气,中午要带她喝莲藕排骨汤。
行至酒家点好餐,解萦的排骨汤喝得很慢,而君不封在一旁小口喝着当地的烧刀子,也是心情舒畅,小姑娘突然踢踢他的大腿:“大哥,我有个疑惑,我看之前屠魔会的哥哥姐姐们手里都有把趁手的兵器,怎么唯独你没有呢?”
“因为样样精通样样稀松?刀枪棍棒我倒是都使得来,但都是外行,算不上练家子。非要说唯一强一点的,可能就是丐帮的棍法,但四处背着长棍,行动也不便。我常在外打探情报,顶多带一把趁手的匕首防身,不大方便带其他武器。而且怎么说呢,刀剑无眼,可能是随了我恩人的脾性,佛家讲究不杀生,所以我也不喜欢杀生,如果真到了非杀不可的程度,那就只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了。”
解萦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又急切地问:“留芳谷里的能人异士多,会有人专门教徒弟打铁做武器吗?”
“我这小妹子,主意一天一个样,这是不想学医,又想学打铁了?”
解萦脸一红,连忙给君不封夹了几块排骨:“就是想多为大哥做点事。”
“好,要真有你为我做兵器的那天,大哥不管闯什么龙潭虎穴,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往后的路途,卖艺似乎成了一种日常,甚至是独属兄妹俩的玩乐。但这玩乐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途经襄阳时,解萦险些丢了。
他们如往常那般在街头卖艺,那日正赶上城里有集市,人来的格外多,兄妹俩也因故赚了个盆满钵满,正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投宿,君不封转头在马上装行李的功夫,解萦凭空消失了。
他和解萦朝夕共处,最清楚自己这妹子的脾性,真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无端从自己眼前消失,只会拧着他陪她一起去看。不管是看什么新玩意,他们都在一起。
举目四望,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全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他心乱如麻,又知道这种时候最不能掉以轻心,赶忙闭上眼睛,沉下心来,去捕捉四周微弱的蛛丝马迹。
东北方向隐隐有铃铛牵动的声响,他快马加鞭,循声而去。
掳走解萦的凶徒也感受到了君不封的穷追不舍,本来他还在人群中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迹,后面干脆不要命地狂奔起来。君不封哪会给他逃脱的机会,近日一直背在身后的竹棍被他当成了长枪,手掌一削剖出一个切口,他屏气凝,用力一掷,那凶徒直接被他钉在沿街的肉铺上,骇得当场失了禁。而他施展轻功,快步而至,剥开那人身后的麻袋,嘴里被塞了布条的小姑娘果然在里面,已经哭得要窒息。
他可以想象到解萦这一路有多绝望,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男人眼里也有泪:“别怕,大哥在呢。”
在解萦震天响的哭声里,君不封把这凶徒踹去了官府,又摸去屠魔会在此地的联络点,得知这凶徒是个拐卖女童的惯犯,但因为是个有些背景的地头蛇,官府和屠魔会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事情捅到了眼前,否则不会轻易出手。
一贯好脾气的君不封也忍不住发了火,在联络点破口大骂,高声训人。可能是他发火训人的样子太过可怕,连嚎啕大哭的解萦都被吓得不敢再哭,反而是一副受惊后的痴态,两眼无地望着他。他见她这样,心疼了又疼,人也不训了,只是抱着她颠颠地哄,这才把小姑娘哄得渐渐回了。
因为心里有气,君不封谢绝了同僚们的招待邀约,还是要牵着老马去客栈投宿。解萦害怕自己再被人隔空掳走,连马背都不敢再坐,似乎只有在君不封背上,她才能重新感觉到安全。
女孩间或流下的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衣领,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之前不是说送你的小铃铛有个秘密,这秘密就在这儿了,它的声音要比寻常铃铛来得更为清脆动听,对常人来说就是听个响,但对我们练家子而言,哪怕是较长的距离,只要这铃铛稍有声响,就可以轻松辨别它所处的方位。”偏头看到一脸瞠愣的小姑娘,君不封低声笑了笑,“之前讨要这小东西就是怕有类似的事发生,这不,千防万防,还是没防着。稍有懈怠,你这小香饽饽就被人给拐走了。”
解萦瘪了嘴又要哭,君不封把她的身子往上颠了颠:“傻姑娘,别哭啦。只要大哥没聋,这身内功还在,就算别人把你弄到了天涯海角,大哥掘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找回来。”
“你说好的,不能骗我。”解萦又在号啕。
他把她重新抱回怀里,轻轻拭去她的泪:“不骗你,大哥什么骗过你?”
第二章羁旅(四)
白日的意外彻底阻滞了他们游玩襄阳的欲望,君不封准备领解萦吃顿有当地特色的晚餐,翌日清晨便启程离开。
因为行程压缩,君不封这餐也稍微下了点血本,点了两人一顿根本吃不完的饭食。那些方便携带的糕点已被他包进纸包,预备和小丫头在路上吃。解萦没什么胃口,除了那些已经被收好的糕点,她点了一小份凉面,又配了小碗胡辣汤。君不封点的菜比解萦点的要略多些,他好酒而不贪杯,每造访一个新城镇,定要尝尝当地的好酒。只是考虑到醉醺醺的自己很容易臭到小女孩,这一路他连喝酒都克制,但今天心里实在不痛快,他决定小小放纵一下,点了一壶黄酒,一碗当地特色的豆腐面,再配以盘鳝和板鸭下酒。
晚餐虽然点的丰盛,兄妹俩却都吃得心不在焉。这时,他们桌上突然多了一盘蹄髈,一个面有风霜的高挑妇人拎着一壶酒,不由分说坐到了君不封对面。
悬在君不封小腿上的匕首蓄势待发,妇人感受到他的敌意,还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待君不封这边放松了,她笑眯眯地介绍起自己。她姓周,是“逍遥镖局”的大掌柜,白日偶然看到了君不封卖艺,还围观了他解救解萦的全程,她佩服他的身手,诚邀他帮镖局短途走个镖。
逍遥镖局才创立没几年,因其大掌柜为人仗义,颇讲信用,在江湖小有名望。但比这位周大掌柜更有名的,是她那童一般的儿子。男孩三岁背诗,五岁成诗,七岁诗篇扬名天下,就连君不封这样的粗人都有所耳闻。
若是自己一人前行,路上碰到这种邀约,便是为了尝鲜,君不封也会同他们走这一趟镖,何况周大掌柜提出的报酬确实不菲。只是她既然都向素昧平生的自己求援了,只怕这趟走镖,不是她嘴里说的那么简单。解萦险些被拐吓得他到现在都回不了魂,他又怎会带着她以身犯险。
周大掌柜明白他的顾虑,拍着胸脯保证这趟是寻常走镖,并无凶险。只是镖局有能耐的两个老镖师家中有事,不得不临时返程。他们走后,队伍里剩下的都是些才出茅庐的青瓜蛋子,周大掌柜这一路已遇到了三次流寇打劫,虽说最后都有惊无险地熬过了,但事不过三,再来一次打劫,只怕顽强如他们也要支撑不住。
周大掌柜本来就打算在襄阳招募高手与她同行,意外看到君不封的利落身手,她也就斗胆向他发了个邀约。
君不封看她色诚恳,不像作假,又听这目的地在洛阳,虽说与去长安的方向相悖,但洛阳也是他想带着解萦去见识的好地方。何况按两人这一路动辄把盘缠吃喝到山穷水尽的做派,总这么卖艺也不是办法,白日发生的那档子事,即便小丫头只字不提,他也明白这事究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解萦在麻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一路。想到两人有可能就此生别,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明明两个孤苦无依的人好不容易才搭建起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温馨小家,只是这么一个意外,那美梦就成了一戳即碎的泡影,她与他终究还是孤家寡人。
如果他到得再晚一点呢?小姑娘会不会因为痛哭憋气而窒息身亡?
从这个角度出发,混迹到镖师队伍也是好事。
君不封朝着这位周大掌柜抱了抱拳:“这个报酬我接受,只要您这一路包吃包住,能给我们兄妹俩一点自由互动的时间,这一趟,我就陪您去了。”
“好说。”
“大哥,你要去什么地方?”一旁默默喝胡辣汤的小姑娘看着他,显然是中途魂游太虚了,根本没弄清楚他和周大掌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君不封摸摸她的脑袋,和颜悦色道:“丫头,总这么卖艺下去,大哥也有些腻了。正好这位夫人给了大哥一个做临时镖头的机会,我想不如借此也带你体验体验镖师的生活,你意下如何?”
解萦小心地瞟了一眼周大掌柜,拘谨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以前也说过的,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旁观兄妹互动的周大掌柜忍俊不禁:“你这妹子倒是个好相与的。”
君不封心说你那是没看到这丫头片子发火,五头牛都拦不住的凶残。
事情既已谈妥,周大掌柜也招呼着自己的几个镖师一并加入到君不封这一桌,托他们的福,兄妹俩又蹭到了不少之前没点的好饭好菜。酒酣深处,君不封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心里一动,对周大掌柜正色道:“如果您不来找我,这天夜里我是另有安排的,既然答应了跟您出行,那劳驾您借我两把未刻字的兵器,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今晚就走。”
周大掌柜挑了挑眉,应了他的要求,又想看他这葫芦里是卖的是什么药。
这次出行,周大掌柜的队伍里正好有一辆马车,君不封借用了马车,也委托周大掌柜做个临时车夫,车上就只有她,君不封和解萦,镖局的其他人则收拾好行装,牵着君不封的老马,在城门等待与他们会合。
夜里下了场小雨,略显阴凉,解萦哭了一个白天,早在上马车前就累得昏睡在君不封怀中,人事不知。
马车停在衙门的正对面。
子时刚过,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白日强抢解萦的凶徒。此前屠魔会的同僚有过预警,这人是个难缠的地头蛇,官府装不下他,只怕深夜就会偷偷放他出来。
君不封特意赶来蹲点,果如同僚们所料。
重获自由的凶徒朝着衙门啐了一口,便晃晃悠悠地走了。周大掌柜驾着马车,与他隔着一定距离,慢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彻底将衙门甩得越来越远。
确信已经脱离了衙门当差巡捕的视野范畴,马车里突兀地飞出两把红缨刀,气劲刚猛,来势汹汹,直接将那凶徒钉死在沿途的大树上,全程没发出丁点声响。
确认对方已经气绝身亡,君不封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解萦还在熟睡,他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喝了口酒葫芦里的黄酒,笑着对眼前尚在发愣的妇人说:“大掌柜,我们走吧。”
为避免逍遥镖局被牵连到自己夜里犯下的祸事,君不封给自己拟了个假名,叫封君,解萦随了他,唤作封萦。兄妹俩混迹进镖师队伍里,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也不忘关注襄阳那边的后续,但都快到洛阳了,他也没收到消息。不管是官府发布的通缉令,还是江湖几大势力联手发布的绝杀令,都没有他的踪迹。
在镖师队伍里蹭了大半个月的饭,君不封确实凭着他高超的武艺震慑住了沿途的匪徒,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到了洛阳,君不封还有些意犹未尽,直言周大掌柜没带自己的儿子出来,是这趟旅程的一大憾事,对方毕竟是个童,他也想让自家的宝贝小姑娘和童取取经。
周大掌柜给君不封开出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在洛阳游玩一番后,兄妹俩会折返去一趟汴州,之后便是去长安。余下的盘缠已经足够支持两人去留芳谷,之后的旅途,他们是不必再卖艺了。
虽然自己险些在卖艺后被拐走,解萦这段时日也小小体验了一把镖师的感觉,但听君不封说以后不必再卖艺了,解萦还是很惋惜。她跟着君不封走南闯北了一路,眼界大开,他们不是没碰到过卖艺同行,但只是这么粗粗扫几眼,就知道那都是些花拳绣腿,不像她的大哥是有真本事,看大哥舞刀弄棍都快要成了她的解闷儿良方,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朝夕相伴,君不封很清楚自己这妹子的脾性,咬着耳朵同她说以后这些真功夫就只表演给她一个人看,女孩喜笑颜开,再也不提“还不如去卖艺”的混话了。
两人从蜀中分舵出发时,尚是初夏,而今已经入秋。
结伴同行的几个月里,虽然中途遇上了解萦险些被拐卖的意外,但在君不封一路的精心呵护下,女孩脸上的阴鸷终究被开朗取代。
君不封少时多为生计奔波,妹妹的死一直是他心里多年的刺,如今年纪大涨,再看与妹妹相同年纪的女童,他也生出些如兄如父的感慨。
每天晚上,君不封都会讲江湖往事哄解萦入睡。听得多了,解萦也不甘心只做一个旁听者。
抵达汴州这天,两人讲了一路的故事正好也到了头,听君不封讲完他曾参加过的几次正邪交战,解萦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大哥,以后等我学成出师了,也要像你一样加入屠魔会,去和群龙教的人对抗吗?”
群龙教和奈何庄害得解萦家破人亡,解萦找他们寻仇,是理所应当,但君不封只是摸摸她的小脑袋,不以为意道:“两方争斗不休了好些年,中间还有个浑水摸鱼的奈何庄,都斗了这么些年也没结果,你没必要掺和进去。要我说呢,你就好好在留芳谷里学艺,不管是行医作画还是教书育人,都是好营生,甭跟江湖人瞎闹,脑袋拴裤裆上的营生,多没劲儿。”
解萦晃了晃他的手臂,笑着问:“那大哥呢?你又为什么要去屠魔会?”
君不封收起了之前的调笑色,正色道:“我少时被少林弟子所救,丐帮又对我有大恩,少林丐帮均是武林正派,而屠魔会以匡扶正义为己任,我没理由不为他们办事。男子汉大丈夫,来世上一遭,闯荡点名头出来也好……”
解萦突然扭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君不封被她拆台,尴尬地问道:“你突然‘哼’什么,大哥是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吗?”
“真想要闯出点名头,你就不会把功劳都让给姓林的臭道士了!”
君不封被她这么一说,脸有些红:“这,这怎么能叫让呢。”
“不叫让?你辛辛苦苦浪费大半年,最后桃子都被别人摘了,这叫闯出名头?”
“你!你个小丫头还挺功利。”
解萦还是最开始愤愤的态度,不满地抱怨道:“我是替你鸣不平!”
“好啦好啦。”他小心揉揉她的脑袋,女孩故意躲了一下,不让他碰,他悻悻地缩回手,“丫头,其实我理解的‘闯名头’,不是为得什么虚名,能切切实实帮到人就已经很好了。以前我也说过的,如果非要选,有你这么个小妹子,可比当什么劳什子舵主滋润多了。”
解萦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花怒放,面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君不封和她处得久了,渐渐能分辨出解萦的一些小表情,这时也终于敢长舒一口气。他语重心长地说:“丫头,既然你管我叫一声‘大哥’,那就听大哥一声劝,江湖事,你不要过多参与。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江湖纷争里摘了出来,你却非要杀进去过舔刀口的日子,何必呢?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女孩笨拙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大哥,我不会去的,我会好好在谷里学艺的,不管你受了什么伤,我都会给你治好。不生病的时候,我也会好好帮你调养身体的,一直调养到八十岁,等咱俩都老了。”
“小丫头又说傻话,你现在才几岁,惦记得那么长远。”
解萦呶呶嘴:“七岁。”复又补充道,“差几个月七岁。”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口气:“要不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呢,明明是豆丁大小的身量,现在就人小鬼大的。我可真不敢想你长大了会搞出什么血雨腥风。”他定睛看着解萦,“此前一直没聊过,丫头,你猜猜我今年有多少岁?”
解萦仔细打量着他。君不封这人,蓬头垢面大胡子时,看不出什么好坏,收拾整齐了,便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好模样。解萦只能确认大哥年轻,但还真摸不准他的年纪。
她摇摇头,猜不出。
君不封举起她的小手,在她手上写起了字。看着解萦惊讶地张开嘴,君不封乐不可支:“也就这几年底子好,往后老了,就真的是你的叔叔了。”
解萦赌气一样鼓起脸颊:“不,大哥就是大哥,一直都是大哥。”
君不封哈哈大笑,将解萦举高向上抛,待她身体落下,又稳稳接住。
这是他每天逗弄她的日常,解萦在他的怀抱中笑得开心,复又悲伤起来。
长安近了,留芳谷也就近了。
去了留芳谷,他们的旅途,也就该到头了。
第二章羁旅(五)
两人赶到长安那天,正值乞巧节。才在客栈办理了入住,君不封就迫不及待地领着解萦在街边寻找吃食。两人吃了份水盆羊肉,又人手一个肉夹馍,吃饱喝足,在客栈睡了个午觉,暂缓旅途的疲惫。黄昏时分,两人换了干净衣物,君不封牵着解萦的小手,要带她去看这举世闻名的不夜城。
在客栈更衣时,外面尚能看到一抹斜阳,走出客栈,天彻底黑了,整个城池却灯火通明,绚烂如白昼。夜长安似乎才是这里本应有的样子。
乞巧节是属于女儿家的节日,君不封这一路盘算得刚刚好,总能让他和解萦赶上这种热闹。节日的夜晚比寻常时分要更为喧嚣,整个城池都染上了欢腾的气氛,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待行至闹市,更是车马难行,水泄不通。
几番拥挤,两人险些松开对方的手。
襄阳发生的那件事至今让君不封心有余悸,在一处勉强能腾开手的小巷里,他把解萦架在肩上,重新汇入人潮之中。
他们随着人潮前进,走走停停,看了场皮影戏,也随手买了些女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解萦甚至看上了一张形态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非缠着君不封给她买。但面具到手了,她自己也不戴,反而郑重其事地挂在君不封脸上,因其“相貌可怖,不会有落单的小娘子轻易搭讪”。君不封无言之余,也回敬给解萦一张吊眼梢的小狐狸面具,直言全长安的少年郎都会看到在他这“丑人”的肩头看到一只作祟的小坏狐狸。
兄妹俩在路上嘻嘻哈哈的,打闹着没个正型。歇脚的功夫,除了一路蹭吃的小吃和巧果,君不封还给解萦买了根混杂了豆沙的冰糖葫芦,要她尝尝这长安的糖葫芦和巴陵常吃的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乞巧节正赶上西域的舞姬率团到访,还在城主的盛邀下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车游行。舞姬们戴着轻薄面纱,在高高的花车上反弹琵琶,恣意地跳着胡旋舞。长安夜色如昼,各色灯笼映出的迷离光辉衬得花车上的舞姬愈发秘莫测。
看着高处兀自旋舞的女人,不近女色的君不封也有些出,不知擅长剑舞的茹心这时在做什么?他只想了一瞬,就被头上一股尖锐的疼痛拽得回了。
人们拥趸着花车前行,饶是君不封身形高大,也被挤得站立不稳,坐在他肩上的解萦更是被晃得七荤八素,只能频繁薅着他的头发,确保自己不从他身上掉下去。
在来长安之前,解萦对长安有过很多设想,洛阳和汴州的繁华已经震慑了她,君不封却说长安要比这两地还要繁华,还要热闹,而夜色更是一绝,是京师都比不过的盛大。今日一见,君不封所言非虚。她在他肩上坐着,即便随时有下坠的风险,她依然觉得自己如入云端。舞姬的曼妙舞姿晃得她眼花,更看得她艳羡。她猛薅着君不封的头发,空着的手还在跟着舞姬的手势摆弄,整个人快要扭成一条蛇。
君不封的头皮被小丫头薅得生疼,是一点多余的旖旎都不敢再想,只能老老实实地扶着她,让她可以一门心思学习花车上大姐姐们的姿态。
一趟花车游行跟下来,再回到大路,已是子时三刻。
舞姬们的巡游还要继续。
人群渐渐退了潮,解萦也终于可以从君不封身上下来。这一路,她从他头上薅了数撮头发,因为做了错事,解萦很是心虚,甚至不敢抬眼看大哥,君不封倒是不计较,扬起了自己的丑陋面具,她一把抱起她,问她想不想吃夜宵。
温柔夜色里,迷离灯火愈发衬得男人采英拔,器宇不凡。解萦竟一时看得有些痴,随即而来的,是心内一股陌生的钝痛。
她搂住他的脖子,在这通天的热闹里,她只想哭。
两人这一路虽然断断续续吃了不少小吃,但跟下来这趟花车游行,确实消耗了不少精力,饶是君不封体力上佳,这时也不免饿了肚子。见解萦冲他撒起娇来,君不封微微一笑,好脾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问了她一句想不想去吃夜宵。解萦不抬头,只是扭捏地“嗯”了一声,男人就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往客栈去了。
客栈前还有一家面铺在营业,君不封要了碗油泼面,又看一旁小摊贩的甑糕也要卖得见了底,最后两块甑糕被他及时买下,留给解萦吃。
解萦胃口小,又因为心底那股东奔西突的复杂情绪,没什么心情吃东西,油泼面与甑糕各尝了几口,就腻着声要君不封带她回客栈。君不封匆匆忙忙吃完面,收好了没吃完的甑糕,任由小姑娘作祟一般爬上他的背,带着一晚上的战利品,杀回客栈。
两人这次入住的客栈正好坐落在长安的主街道,客房位置也好,推开窗即可俯瞰长安全景,是君不封特意砸重金为解萦选的天字一号房。
解萦在外面虽然一直囔囔着要休息,回到房间却没有丝毫要睡的意图。她支着窗子,好地张望着外面的璀璨,而君不封因为疲倦,早在吊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这场热闹的花车游行直到半夜三更才结束。
三更天了,长安还是灯火辉煌。
解萦把玩着两人买的昆仑奴面具,又回过头看睡得正香的大哥。面具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大哥的身影也时远时近。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愿景,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大到大哥的肩头再也坐不下她,他只能牵着她的手,就像路上她碰到的那些男男女女般亲热,带她在长安夜色中漫步。
长大离她似乎还很遥远,但这不妨碍她偷偷想。
翌日,君不封早早醒了,从来不赖床的解萦反而成了小懒猫。
他有心逗她,还在她床前敲起了锣,给她唱自己流落街头时常唱的梨花落和要饭歌,哪想还没唱几句,解萦那边就飞来一个小包袱砸他。小丫头脾气冲,拍着床褥嘶吼着自己不起床,君不封讽刺她有冲他吼的功夫,自己还能再睡一阵。解萦就讨厌君不封说她,被说急了,被褥也不盖了,团了个大包袱就要砸他。
君不封也不知这丫头哪来的火气,被扔了一头包袱被褥,到头来自己还得把这被褥给睡得形同鬼魅的丫头片子送回去,替她严丝合缝地盖好。
小姑娘这里睡得香,没了她往日叽叽喳喳的热闹,他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好,干脆回吊床睡个回笼觉。
日上三竿,解萦睡足了觉,也不复清晨时的顽劣,反而兴头足足地唤君不封起床,晃着他的手让他带自己在长安玩。
君不封故作倦怠,就是不起床,言辞里还在隐隐责怪解萦赖床。这丫头这会儿倒是不闹脾气了,好声好语求了他半天,他一看她这样就心软,忍不住点点她的鼻尖:“小丫头片子,两副面孔,又不是气急了扔东西砸大哥的你了?”
“扔东西?”脸上闪过一抹心虚,她随即又恢复了撒娇的模样,“我才没有。”
君不封翻着白眼:“是是,没有。你脾气多好啊。才不会在梦里砸人呢。”
“臭大哥!”她又踢他。
君不封也不再多逗弄解萦,带上两人夜里没吃完的甑糕,他和她在客栈附近喝了两碗胡辣汤,便又开始四处乱窜了。
乞巧节后,长安恢复了往常的热闹。解萦的许愿仅过了一夜就实现了大半。君不封布满老茧的沧桑大手紧牵着她,她对着这些扑面而来的新瞪大了眼睛。
留芳谷离这里很近,她不清楚等着她的未来是什么。
两人在长安附近热热闹闹地玩了五天,才依依不舍地启程去留芳谷。
若是一路快马加鞭,留芳谷与长安仅有两天路程。但不说是长安人,便是常年隐居在终南山中的隐士,机缘未到,也难以觅得留芳谷的影踪。
数十年前,昏君当道,民不聊生,避世的文人意外在终南山中发现了一处四季如春的宝地,便呼来同好一并来此居住。那还是五石散泛滥的年代,世人借以吸食五石散为荣,隐居在此的文人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日子闲云野鹤的久了,行事反而愈发放浪,渐渐把自己吸食的不人不鬼。后来,一位在江湖中颇有声望的医者偶然流落至此,靠着自己高超的医术治好了谷主与长老们的身体,还特意留在谷中为他们调理余毒。鬼门关闯过一回,至此留芳谷上上下下奉这位医者为圭臬,不仅将谷主之位让给他,留存的几位隐士也纷纷弃文从医。在这位新谷主的带领下,留芳谷渐渐成了世间不被接纳之才的收容地。先是避世的文人,后面是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门淫巧纷纷在此驻足。隐居的人日渐增多,留芳谷也就自成一派,会收容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入谷,对他们传授医术,待成人后由他们自行选择是否出谷,造福世人。
留芳谷外终年大雾弥散,为避免别有用心者的骚扰,门人更是结合几代之力,研究出了乾坤八卦大阵,布在谷口。除非知晓对应的破阵之法,贸然前往,只怕会生生困死在阵中。
君不封也是得了喻文澜这边给出的口诀,才敢带着解萦闯阵。但他对五行八卦的熟悉程度,甚至还比不过他的小妹。君不封还在依着口诀找路,偶尔吹口哨和这一路不时跟上他们的鹰兄确认方位;家学渊博的解萦已经结合了口诀和此前学过的知识,迫不及待地要给君不封带路了。
君不封找路找得身心俱疲,一路蹦蹦跳跳的解萦反倒摩拳擦掌,甚至想拉着大哥就地进行一次八卦阵法推演。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正午时分,他们终于踏上了留芳谷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