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几处石阶上,游人繁杂。佛主面前众生平等,未出阁的小姐姑娘们多的是,自然了,也容得月贞这样的寡妇。
又歇足小半个时辰,老太太精见好,母女嫂子三人由个小和尚领着凳上三重殿烧香。
月贞一步三回头,近午时,仍不见山门处了疾回来,只得香客们进进出出,有缘无缘的,插肩而过了。
殿内却是一片悄寂,佛龛上浮香袅袅,四面罗汉菩萨的或是在莲花座上半阖着眼,或是手持法器怒目圆睁,使一切鬼祟魍魉无所遁形。
月贞心不在焉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她老娘在边上念念有词一回,末了挨过来指点她,“月贞,要诚心些。你在哪里都是这样子,一双眼睛乱瞟乱瞄的,没规矩。”
“我看看菩萨灵不灵。”
老太太叱她一句,“这还能叫你看出来?你肉体凡胎,不要乱讲话。”语毕,合着香闭上眼,倒是向菩萨大声求了一句,“求菩萨保佑我们月贞在李家平平安安,安安生生享个少奶奶的福。”
她娘一向有心事都是搁在心里,不肯轻易叫人听见的,唯恐有小鬼拿了她的把柄。难得一回宣之于口,不知是说给菩萨听还是说给月贞听。
月贞胸中透亮,搀着她起身,呵呵笑道:“谢谢娘为我费心。”
她嫂子带着两个孩儿忘后殿烧香去了,趁着不在跟前,她娘握住她嘁嘁地念叨,“我是你娘,自然是为你费心。你如今嫁了人了,也做了娘,该晓得我的不容易。你出阁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嫁妆给你,不是我舍不得,实在是家里艰难。你哥哥担子重,又是我,又是你嫂子,底下还有两个儿子,全靠那间铺子撑着,他不容易,难呐。”
月贞嘴上不断应着,“我晓得,自己娘家人,我往后在婆家遇见什么事,还是哥哥替我出头。”
然而眼底的笑意却渐渐失了光。果不其然,她娘难得肯费心体贴她一回,背后就牵连着别的厉害干系。分明是要替她哥哥嫂嫂吹些耳边风,想从她身上讨好处。
她另一手牵着元崇,搀着老太太踅往后殿。菩萨狭长的眼斜睨着地上她的影,瘦瘦长长,伶俜无依。
拜过三重殿,那点越矩的心事仍然在佛眼皮底下暗暗酝酿,愈发心浮气躁。
时下已过午时,老太太催着要回去,可了疾还没回来。月贞不想走,借故俄延,搀着老太太四处乱逛。
逛得老太太直捶腿哎唷,“走不动了走不动了。白凤,去把几个孩子找回来,禅房里歇一会咱们就回去。我们娘仨都出来了,永善一个人在家,谁烧饭给他吃?”
三个孩子不知在哪里玩耍,白凤依言去寻,月贞搀着老太太往长阶下走。
走到二殿边上的小山亭子里,月贞一行向山门处望眼欲穿,一行搀着她娘在亭内坐下,“哥哥这样大的男子汉了,没人烧饭还能饿死不成?就是卖面果子的。自古就没听见哪朝哪代饿死了卖粮米的,娘操心也太过了些。”
“见天看着那些面果子,谁还吃得下?”老太太坐在石凳上乜她一眼。
月贞坐在吴王靠上,胳膊伏着阑干,噘嘴朝山门眼痴痴地盼着,“娘就是偏心,还有什么好讲的。”
老太太捶着腰细碎咕哝,“都是我生的,我偏心什么?可自古都说‘养儿防老’,没听说养女防老的。姑娘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你嫁了出去,难道我还能靠你不成?我既靠着儿子,待他周到些,也是应当。”
母女二人互瞥一眼,相继无言,只剩山风细吟。月贞心内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立无援,娘家是真回不去了,然而婆家也不够亲近,不觉中她走到这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的境地。
不一时瞧见白凤慌慌张张从亭外长阶捉裙跑来。月贞见她面色发急,忙迎出去,“嫂子这是急什么?”
白凤把膝盖一拍脚一跺,眼角逼出几滴眼泪,“大哥儿摔着了!这孩子好好的,偏要作死去爬那棵树!这不就摔下来了!腿摔得走不动,这会刚给小和尚抱到禅房里去了。”
“要不要紧呀?”
“他直嚷疼,谁知道要不要紧,我瞧那膝盖简直肿得吓人!”
闻言,老太太立时弹身而起,“哎唷!快、快回禅房瞧瞧去!”
三人刚骙瞿至禅房外头,便听见里头杀猪似的叫唤。进门一瞧,白凤那大儿子正抱着膝盖在铺上打滚。
月贞是自来不喜欢这两个侄子,架不住老太太疼孙子疼得要紧,一听孩子哭,一张沟沟壑壑的脸也不禁泪下,上前去将小大哥的手腕掰开,“可别乱碰,当心骨头碰折了!”
白凤上前帮忙,几个人哭作一堆。床前照料的和尚只得向月贞迎来说:“业已搽了些跌打的药膏止疼,又叫人下山请大夫去了,大奶奶请放心。”
没甚大碍,月贞心内也松了口气,偏眼朝床上瞅一眼,旋即心内竟暗暗生出两分庆幸。
瞧这阵仗,要走是走不成了,她娘心疼儿子没晚饭吃,更心疼孙子的伤势。横竖是成全了她。
她上前跟着撩开侄儿的裤腿看一眼,蛾眉紧蹙,“呀,肿得这样,可动弹不得了。娘,嫂子,让他床上躺着,寺里的小师父下山请大夫去了,等瞧好了咱们再走。”
不时大夫来瞧,上了些药膏,嘱咐暂且不要挪动。闻言阖家皆苦着脸,月贞也只得假作愁闷,又请和尚另开间禅房,带着元崇往那屋里去歇。
比及日薄崦嵫,南屏钟起,了疾湖上回来。寺内香客已散,山门处飘着几缕零落白烟,粗墁青砖地上除了薄薄的苔藓,还有零星端香与撕碎的红布条。
日落鸦啼里,隐隐听见些孩童的欢声笑语。了疾向山腰上望一眼,朝居舍内去,问过身畔弟子:“今日并没香客做佛事,怎么禅房里还有客?”
那弟子回:“是贞大奶奶一家。贞大奶奶的大侄子下晌摔伤了腿,弟子们下山请了大夫瞧过,上了药,暂且挪动不得,只好在咱们寺里借宿一夜。”
遥遥天外,大慈悲寺的晚钟敲着,仿佛振动西湖,水面上金色的余晖也跟着曳动。了疾到湖上讲经原本是为避开月贞,不过有些人大约是前世的冤家,避也避不开。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心里并没有感到厌烦,的确是有些发愁,但愁中糅杂着几丝喜悦。
他噙着一点不能察觉的笑意步入屋内,推开了向湖的几扇槛窗,又问弟子:“可曾吩咐饭堂给他们预备晚饭?”
“这会大概都烧好了,弟子这就去取了送过去。”
弟子说话就要出去,了疾轻飘飘地叹息一声,将他叫住,“我去吧,既是我家的亲戚,我应当去瞧瞧。”
最尾多此一举的解释,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歇过半晌,大概是药膏子起了效用,章家小大哥不大疼了,早止了眼泪,睡在那铺上横竖躺不住,油锅里的鱼似的翻来翻去。
老太太并白凤皆围在床前嘘寒问暖,拍着他另一条好腿喁喁叮咛,“不是方才疼得动不得的时候了?这会扭来扭去的不肯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着?”
小大哥噘着嘴哼唧,“躺得没意思。”
旋即白凤照着他胳膊拧一把,“爬树有意思,你再爬去!看骨头不跌碎了你的!”
“不是我愿意爬,都怨元崇!要不是他怄我,我才懒得去爬那树!”
经他一说才晓得,是元崇腕子上戴的一只银镯子叫章家两个小哥看上了,非要争他的。元崇与他们打赌,谁先爬到树上去就给谁,这才给老大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