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不规矩,他们之间比谁都不规矩。
想到此节,她反将腰板挺起来,下颏也抬起来,眼睛睨着他,在碟子里摸了颗桂圆。
这模样在了疾眼里,成了一种挑衅。他眼色愈发放冷。不是冷淡的冷,是凌厉的冷。他越冷,月贞也越是显得理直气壮。
两人较着劲,琴太太倏然扭头过来将月贞嗔一眼,“你这孩子,也有些没眼力,你瞧那头金掌柜那桌,是不是空了碗碟?快出去使人换新的菜上来。”
月贞忙离席尊办,到廊下吩咐管事的妈妈。又怕回去与了疾冷眼相对,便钻出洞门外略避一避。丫头婆子们话多,瞧见又要说她偷懒,她又在近处寻了座林木掩映的亭子去坐。
不想屁股刚落在吴王靠上,就听见一声质问,“你避到这里来,是为等谁?”
回头一看,了疾不知何时也跟到亭子里来,森白着脸,显然责问。月贞笑一下,“我出来走走,就一定是在等人么?”
了疾剪着手立到她跟前,“你不坦白。”
月贞将胳膊凭阑,仰起脸,“别说我没在等人,就是等了,与你什么相干?”
她问得理直气壮,一双眼睛朝他挖着,像是要把他心里的东西挖出来。
了疾不免气愤,因为心里的确有什么藏掩着,连他自己也怕看,“与我是不相干,我不过好意提醒提醒你,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就没个计算?”
这一番话说得隐晦,但正是这一分隐晦,愈显得霪秽。月贞心下大怒,噌地站起来,裙身也在颤抖,“我做了什么了?我没计算,你倒是替我算一算!”
他越是气,越是嗓音低垂,反而显得冷静,“难道你与那蒋文兴,当真是坦坦荡荡?”
月贞心虚,更恨他这冷静,“我和他有什么见不人的,你拿出证据来。”
要细数罪证,却无证可依。他们是说过几句话,月贞也的确给他做过一份吃食,但这些都是有理有由的,算不得什么。
不过情长情短,是不讲证据的,他有感觉。
两人沉默地望一阵,月贞倏地笑了下,歪着下颏,“你没证据,就是说到太太那里我也不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猜得不错。他仪表堂堂,我就是有些喜欢他,就是想不守规矩,”
她相信即使这样说,他也不会对别人讲。他对人一向很善,对她更善。可这善像把她惯坏了似的,她忽然想在这善里作恶。便挑衅道:“那又怎样呢?与你什么相干?”
这一问,便把了疾问得清醒。这家里这样掩人耳目的事情也不单只发生在她身上,别人他尚且装聋作哑,又何必来问她?
他应当只做庇佑她的佛,不应当怀着私人的愤恨。
月贞仍在等着,倒希望他骂她两句。因为截然相反的是,她却只要他做能刺痛她的魔。但佛还是那佛,缄默着,目光逐渐有些败落的颜色,洇得雾一般,使她心里也渐渐凄迷。
隔定一阵,了疾叹着气背过身去,“我不过是想你好。没闹出事,大家不过是些小吵小闹,等闹出事那天,是要出人命的。你任着性子胡来,你可以不管不顾,我不能不往前头打算。方才抱歉,你别气,我不应当以这样的口气来质问你。”
月贞一颗心陡地跌向崖底,碎成了一缕轻盈的笑。他心胸豁达,包罗万象,连这一点也能原谅。
她摇头笑着,跌坐回吴王靠上,胳膊照旧搭到阑干上去,只是眼睛不看他了,而是望到那些掩映重重的春木里,“你还真是个天生做和尚的人才。”语调轻飘飘的,很由衷。
了疾回身望她,预备着走,仍有不放心,“蒋文兴并不是个良人,不该是他。”
月贞一动不动地将下巴墩在胳膊上,有些怅惘然的傻气,“当和尚的都是你这样子?一心要给人指点迷津。真可惜,我这个人最不信什么鬼啊啊的。真是怪了,你这好管闲事的德性什么日子才肯改改?”
了疾不免想到她曾说过的话,心里暗暗发着疼。然而要叫他为了治好这一点疼,把她当做药,敷在伤口上,他做不到。
他痊愈了,那她呢?她会被风干,脱落,掉入泥地里。或许她不在意,她就是打泥地里长出来的,但他不忍再看她被埋回去。只得走了。
月贞留在亭子里,吹了一阵子的风,回去席上便觉得胃里有些隐隐作痛。换平常也就忍了,今番倏然忍不得,躬着腰在琴太太耳边告假,“太太,我肠胃里不大舒服,想回屋去躺一躺。”
琴太太扭头观她面色,“唷,面皮是有些发白。那你回去,这里散了打发人请大夫来瞧瞧。”
“大约是吃了些鲜果受了凉,不防的,我先回去睡一睡,还不好再请大夫。”
这倒不是客气,月贞知道是因为心里憋得狠了。这厢一出来,走到没人的地方,眼泪便扑簌簌往下坠。收也难收,急如一番黄昏雨。
入了夜,小厅上还没散,仍隐隐听见断笛哀筝,她哭得眼干,想恨了疾,又没有名目。他处处都是为她打算。
她还是只记得他的好,从心到身。他的手曾摸到她哪里,今夜蓦地都回想起来,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明明那一夜很混乱,她的心虚胆颤,他的志不清,导致两个人都是魄散魂离的,没有章法,也就无从理起。
此刻一点点的,线索都串起来,形成了片段。她想起他是先扯开她的衣裳,不知何从着手,只得摸到哪里是哪里,胳膊滚烫起来,脸也滚烫,心口也滚烫。身.体比脑子的记性还好,仍记得每一分感触。
只是真遗憾,这些触感太深刻,她反倒遗失了他亲她嘴巴的感觉。想再拾起,又时过境迁了。
她只能靠这点记忆抵抗这种荒芜的空虚,但近来,荒芜在连天的热闹里益发膨胀,这点身体的记忆就显得太不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梦中身(六)
月贞瘦是瘦, 却是难得病一场,小门户的姑娘日子清苦一些, 不似朱门内的小姐身子娇贵。不过这一病, 就索性痛痛快快地病倒,躺在床上一连几日起不来。
请大夫来瞧,说是正值时节交替, 一会冷一会暖的时候,病的人多,没什么大的妨碍, 安静吃几副药就能好的。
琴太太在床前观了观月贞的面色,略略放心, 吩咐这屋里的人道:“仔细照顾着大奶奶的身子,陈阿嫂把崇哥带回房去睡, 这些时就不叫他跟着月贞睡了。小孩子家夜里揣被子, 又要伤风。”
又调头对月贞说:“年节过完了,家里也不摆席请客, 没什么事情, 你就趁势好好歇几日。”
月贞点着下巴应, 使芳妈送了琴太太出去。珠嫂子进来卧房,把被子拢一拢,劝她睡下去。她不情愿,“常睡着头反倒觉得昏沉,还不如坐着。坐着也闲闷, 你把那绣绷子拿来,再教我些活计。”
时下弱柳千丝, 嫩黄遍匀, 千万颜色, 桃李争先。因为月贞病,这屋里还点着熏笼,珠嫂子新添了炭,坐在床尾细细教月贞走线,闲把人都说起:
“霜太太晨起使人送了些燕窝来叫煎给你吃,还搁在外头的。她说巧大奶奶不得闲来看你,要打发鹤二爷回庙里去。打发了他,三月里又要打发老爷回京。”
月贞拈针线的手顿了顿,想着了疾要走,又觉得鼻酸。那难过又是理所当然,无可挽留的难过,满是听之任之的无奈的哀愁。
因为束手无策,她也就不问了,只闲问玉朴的事,“二老爷回京,唐姨娘还跟着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