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转背走了,“那我叫逍遥天送饭到庙里来你吃。”
月贞在后头恨不能拿眼将他的心剜出来,这人面上豁达,实则小肚鸡肠,很是记仇!蒋文兴的事情他虽然没再问起,可成日将她干晾在这里,好比把一朵绽开的花冷摆在一旁。
她还能在山上与他独处几时啊?过些日子家里去,又是处处的眼睛与嘴巴,连亲一下还得四面八方哨探一回。她想来就很是不甘心,生气转背往屋里去了。
可巧给底下山腰里打哈欠的秋海法师看见,只等了疾由长阶上走下来,便迎去问:“小子,上头那位女香客好像在咱们庙里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带个家人下人,独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什么缘故?”
了疾搀扶着他一路下去,“她是我家里的大嫂,前些日子身子不好,我家姨妈要她静养,因家里人口多不得清静,才搬到这里来小住几日。”
秋海扭头望去,只得一只眼睛,早晚都是个看不清,“我看她似乎还年轻,身段也好,就是你们家那位寡妇大奶奶?”
“正是她。”
“她什么日子回去?我可不是赶人,只是她一个独身女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下人伺候,总是不便宜。况且香客来来往往的,倘或遇见那起有贼心没王法的,咱们一时看顾不周,岂不吃亏?”
了疾趁势对他说明,“等过几日我就领着她一道回去。师父,我正要告诉您,家中母亲这几年催促得厉害,要我还俗回家帮衬家里。因您这几年在外远游,我便没应。如今您既已回来,我只等把主持的事务交还给您,我就要回家去了。”
秋海听后,不惊不怪,斜着一只眼睇住他直笑,“少把你们家里人抬出来哄我,小子长大了,思凡了,自然就想着往尘世里去了。”
说得了疾心怀愧疚,不好意思,待要辩解两句,秋海又笑着将他拍一拍,“不必多说,这才好呢。你从小就像个呆子,总以为离尘出世就能修行,哪里知道,这尘未沾过,情未尝过,何谈修行?谈也是空谈。我叫你开门关门这些年,除了那些烟非烟雾非雾的鬼话,你总算看出些别的来了。”
谈笑风生间,二人下到殿内,不时山间便是梵环绕,金钟长鸣。伴着雁雀背人飞,各方香客递嬗进入山门,里头有位眼熟的,正是那珠嫂子。
珠嫂子闲来奉了琴太太之命来探望月贞,给她捎带了几样吃的穿的来,一壁归置一壁说:“太太说山里凉,叫我把秋天的厚衣裳给你带两件来。又说既然来了,就多清清静静的歇两日再同鹤二爷一道回家去。还说,你在这里闲时也抄些经文养养性情,回到家里,愈发要行止小心,别再闹出闲话来了。”
月贞捏着根银簪子在炕桌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噢,我知道了。”
珠嫂子归置好东西走来榻上,略略思索后,开门见山同她说:“我看这些闲话也是你自己作弄出来的,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早前同那文四爷……是不是?”
月贞吃了一惊,把眼避开,没说话。珠嫂子拂裙坐下来,乜着眼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瞒得死?我告诉你,也就是芳妈她拿着架子,也懒,不肯日日在屋里近身伺候你,否则,连她的眼睛也逃不过去。如今文四爷既然已经走了,你往后可踏实点吧,别再叫人捏出个错!这回也就是家里连番的事多,太太没有早前那些精了,要不然,岂会这么容易就饶了你?”
月贞歪垂着头,又将那簪子划拉起来,“哧……哧……”地响,好像是怯绵绵的认错的声音。
珠嫂子便不再说了,转头说起别的,“崇儿连日在问娘几时回家去,你凡事不管不顾,难道也不管他?他本来就是过继来的,哪日又没了娘,你叫他再靠谁去?”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使月贞醍醐灌顶,人活在世上,除了图个痛快,还要讲责任的。她收起簪子,瘪着下巴问:“崇儿这几日在家听不听话,吃不吃得好呢?”
“听话倒是听话,只是家里没先生,好些日子不曾认字读书了,成日和岫哥在屋里逗澜姑娘玩耍。”
说到此节,珠嫂子想起一桩事,捂着嘴笑起来,“没看出来咱们缁大爷的胆子那样小。前日他到咱们这头给太太请安,在园子里撞见奶母抱着澜姑娘在外头逛,他看了澜姑娘一眼,吓得狠狠摔了个跤!这两日走路还有些瘸呢。”
月贞陪着笑一笑,脸上有些离魂的萧索。澜姑娘是长得古怪,小孩子又长得快,如今皮肉撑开了,胖了些,那一边的唇角就仿佛咧开得更大了些,连着嘴角的那条红色胎记愈发扬到耳根底下去,像是歪着一边嘴在笑,那笑直裂到腮上。
但看久了倒也能看习惯,况且除了相貌生得怪,她同旁的孩子一样的,如今连家下人都渐渐不再议论她了。唯独缁宣见着她像见着鬼,每回都吓得失魂落魄。
珠嫂子搡了她的手一下,“霜太太问,鹤二庙里的事情交托好了没有?告诉他师父没有?”
月贞回过摇头,“我没问他,他师父我还没见过呢,住在下头那间屋子里。我想大概是说了吧,等我下晌遇见他再问问。霜太太急什么,鹤年既然说下了就一定是要回去的,犯不着急在这一日两日的嘛。”
“霜太太想为鹤二爷提前相看人家,所以想知道个确切的日子。”
月贞睁圆了眼,“相看什么人家?”
“他的婚事啊!他都二十的人了,现相看人家,到定下,再到成亲,这不得一两年的功夫?那时候他都是快二十五的人了,这还不急?能抓一日是一日吧。”
月贞心里像是豁然跌了一跤,有些懵懵地发疼,“就这么急呀……那她看重了谁家的小姐?”
珠嫂子甩甩帕子,“谁家都没瞧中。她和我们太太私底下把认得的有女儿的人家都提出来议论了一遍,到头来觉着谁也不好,谁也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说张家的小姐模样不出挑,李家的小姐没念过多少书,陈家是做买卖的,秦家……”
“秦家怎么样呢?”
“秦家府衙里做官的,他们家的小姐又是个出了名的秀外慧中的美人,按说没得挑吧?可霜太太又觉着那位秦小姐有些闷,说是从前席上见过,太文静了些,弱怯怯的。又说:‘我们鹤年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再娶个哑巴似的媳妇在家,难道两个人对着念经么?’你说好不好笑?”
月贞笑得直捶桌子,一面是为这话确实好笑,一面是为看样子这事情一时半晌根本是没着落的事,不过空有打算罢了。
这似乎就意味着她与了疾还有一段日子,那日子虽然是有尽数的,可只要不是一眼能望见的明天,后天,也就还能怀有期望。
不过日子终究有限,月贞愈发觉得眼下的时光弥足珍贵,打定主意要成就美事。俗话说花好月圆嚜,空有花而无月,这好怎能算圆满呢?
于是下晌打发了珠嫂子去,便偷么钻到了疾精舍内去等着,抱着决心,这回不论他如何赶她,也赖死不走!
殿内有人家在做阴诞,请了疾与十几个僧人在那里诵经超度,是个富足人家,阵仗摆得大,三场一歇,直诵到傍晚时分。月贞趴在窗户上看对面的禅房里相继迎回香客,梵音木鱼一概都停了,能听见嬉笑说话声,僧人们必定也往这头上来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果然不一时就见了疾爬了上来,披着袈裟,站在那里望着她笑了笑,“你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月贞立时走去开门,又将门阖上,殷勤地去倒了茶,向两面罩屏内望望,择了床边的榻,将茶奉搁到那里去,“我听见你诵了半日的经,体谅你必定口渴,所以赶来为你烧茶水啊。你瞧瞧,你一回来就有热茶喝,我好不好?”
了疾解了袈裟在榻上坐定,看她面上一改幽怨,笑盈盈的,一时不知她又耍什么花招。只得处变不惊地笑着,“我看见家中有人来过了?”
“啊,是珠嫂子,我们太太打发她来给我送两件厚衣裳。”月贞跪到榻上去,把两扇窗户拉来阖拢,“真是送得及时,你还真别说,太阳一下山,这里的风就冷起来,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
门也关了,窗也关了,了疾即刻明白她打的还是旧算盘。他呷着茶道:“你把门窗掩得那么死,叫别的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月贞翻他一眼,“你这屋子在最上头,谁没事往这上头跑?还不够人累的。”
了疾闲闲散散地搁下盅,“还是将门窗打开吧,透透气也好。”
月贞没奈何地走去开门,咕哝着,“你怕我吃了你还是怎的?”
山风吹进来,夹着草木清香,更有些风花雪月的意思。月贞走回榻上来,穿着件青的衫绿的裙,更兼眼波流转,一脸哀哀的春.色,活像林间钻出来的女精怪。了疾岂会不心动?只是摆了这几日的架子,要叫他忽然放下,也有点难。
他瞟一眼窗外,天色尚早,太阳才刚落下去,山门刚阖上,林间还回荡各类虫鸟与留宿的香客的声音。那些琐碎的声音相互联结起来,像是那条巷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趣,有了一股丰富的人情味。
眼前的月贞,正是这人情味的精粹,是把七情六欲都披在身上的,使她单薄的身.体有着丰.腴的吸引力。